17 寒冰靈種

宮梧桐魅魔紋發作時對人情有獨鐘的點不一而足,有時看臉、有時看脾性,有時甚至看上發作時第一眼瞧見的人,根本無法預測。

四年前,雲林境還不是九方宗宗主,宮梧桐被宮确勒令不能私自出去胡鬧惹禍,他便吵着鬧着要雲林境帶他出去玩。

雲林境鐵石心腸,惟獨對自小一同長大的大師兄心軟,一時沒招架住便偷偷摸摸帶着宮梧桐出了九方宗。

他當時并未想到,只是那一次的心軟,險些讓他悔恨終身。

宮梧桐當時剛及冠兩年,性子跳脫執拗,到了二十四那日雲林境便急急拽着他要回九方宗,但宮梧桐等着買孤舟城一天只賣十壇的桃花釀,插科打诨半晌,趁雲林境不注意溜達着跑了。

雲林境只是一眼沒看住,宮梧桐的九方宗玉牌便碎在他掌心。

那玉牌算是宮梧桐的另外一條命,破碎了只能是替宮梧桐擋了一擊重擊。

雲林境險些瘋了,當即傳訊九方宗。

塵無瑕破關而出,一人一劍沖到孤舟城城主洞府,鋒利的劍鋒架在剛從榻上爬起來睡眼惺忪的城主脖子上。

城主當即被吓醒了。

衆人整整花了半日才在一處偏僻地牢尋到昏睡過去的宮梧桐,宮确的護身禁制雖讓他毫發無損,但一旁面目全非的男人卻在石床上用魔血畫陣法,還有差一筆就能完成。

——那契紋并非是外界傳言的道侶契,而是爐鼎契紋。

那膽大包天震驚整個孤舟城和九方宗的男人,名喚江巳。

江巳冷冷瞪着宮梧桐,掙紮着伸出手握住踩在肩上的腳,聲音嘶啞:“能和小聖尊春宵一度,自然是日思夜想,永不舍得忘。”

他是故意膈應宮梧桐,但宮梧桐的臉皮比他厚了太多,聞言不僅不怒,反而放浪地笑了出來。

宮梧桐笑得渾身都在發抖,那雙笑眼裏溢滿了愉悅和溫情,他踩着江巳的肩膀,突然斜歪着懶散一踢,江巳猝不及防被他踢中脖子,歪着腦袋重重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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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被宮梧桐用“言出行随”制着趴在地上的少年嘶聲道:“主子!”

“唉,真是髒了我的靴子。”宮梧桐看也沒看在一旁嘔血的江巳,嘆息着将**巳握過的靴子脫下,赤着足踩在被春雨打濕的地上。

江巳五髒六腑都像是在沸騰,他終于艱難制住咳,将唇角血痕抹去,露出一抹獰笑看向宮梧桐:“小聖尊被我弄髒過的,何止靴子?”

當年宮梧桐被強行擄走後便被下藥陷入昏睡,仗着他神志不清沒有那時的記憶,江巳自然是添油加醋故意惡心他。

“小聖尊不虧天生媚骨,在床上放蕩的風情這世間大概只有我一人瞧見過吧。”

宮梧桐也不生氣,還認真道:“那可不能,我姘頭那麽多,未來自然會更多,我等着有人能讓我更放蕩呢。”

江巳看他眉心的魅魔紋和雙眸,咧嘴一笑:“小聖尊是食髓知味了?”

宮梧桐蹲下來,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不必說這種話來故意挑釁我,其實那晚的事我還記得。”

江巳一怔。

“我瞧見你拿靈器妄圖剜我的心,卻被我爹在我身上下的護身禁制打得抱頭鼠竄,吓得瑟瑟發抖想将我送回去,後來被人阻止了。”

宮梧桐一邊說着一邊擡起手輕輕往江巳臉上一撫。

那原本全是傷疤面目全非的臉仿佛戴上一層人皮面具,只是一瞬便變成一張俊美異常的臉。

——當年宮梧桐便是被這張僞裝得處處合乎他心意的臉勾得心動不已,一時間毫無防備被下藥擄走。

“真好看啊。”

宮梧桐指尖輕輕滑過那雪白的臉側,認認真真地欣賞:“當年是誰給你捏得這張俊俏的臉呀,是你那晚口中要效忠的‘大人’嗎?他為什麽這麽了解我的喜好,難道也是之前對我求而不得的姘頭嗎?”

他姘頭來姘頭去,竟然是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名聲。

江巳渾身一僵。

宮梧桐不滿意他這個神情,化神期威壓淩空而至:“我喜歡你的笑,笑給我看。”

江巳……江巳俊美的面具臉強行扯出一個要**的猙獰笑容。

宮梧桐這才滿意了。

“我聽到你和他連神識,打算要我的心頭血。”宮梧桐歪着腦袋道,“你破不開我爹的護身禁制無法碰我,才想着用爐鼎契紋操控我,讓我自己挖出心頭血,是嗎?”

江巳嘴唇張張合合,看宮梧桐的視線一會怨恨一會恐懼,最後他像是被滾水燙了似的險些一蹦而起,咬牙切齒地嘶聲道:“動手!你殺了我——”

宮梧桐唇角一勾,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眨着眼睛道:“我從不殺生。”

江巳像是聽到了極大的笑話似的,放聲大笑,他口中含血,挑釁道:“你是不殺,還是不敢?”

“不必激我。”宮梧桐輕輕欺身上前,瓷白的兩指按在自己的紫眸上,語調如禪音,“我已看到了你未來的死期,但現在你的河流還未枯涸,說明今日天道注定不會讓你死在我手上。”

江巳嗆出一口血,怨恨又瘋癫看着他:“我當時真該把你……”

宮梧桐充耳不聞,眸子虛無空洞,視線仿佛真的落在虛空缥缈的河流。

“你的河流摻着污血和穢物的污濁河流蜿蜒曲折,一路磕磕絆絆蔓延,最後……哦,我看到盡頭了。”

“河流盡頭,黑袍遮面,渾身浴血,斷壁殘垣,一只斷了爪子的老鼠溺死在小水坑中。”

當年江巳那事做得太光明正大,雲林境這四年一直在尋幕後之人,按照他睚眦必報的性子自然也不會讓江巳好過。

這四年他被九方宗追殺,被魔族通緝,狼狽度日,哪怕是四方大佛寺也不渡他,好像何處都沒有他容身之處。

他連死都不怕,但在宮梧桐那幽深的仿佛能看穿世間一切的紫眸注視下,竟然無端打了個寒顫。

聖尊宮确身負佛骨,自出生便能看透世間所有因果。

宮梧桐只有半身佛骨,看到的東西似乎更多。

這段毫無邏輯的話,是在暗指江巳未來的死狀。

江巳牙齒開始細細密密地打起寒戰來。

宮梧桐吓完他後,又一彎眼睛,仿佛方才那将人魂魄都看透的眼神只是錯覺。

“現在能告訴我,當年指使你故意接近我,妄圖取我心頭血的,是何人了嗎?”

江巳忌憚看着他,渾身不知是恐懼還是發冷抖若篩糠,他金丹已碎,就連自爆都沒辦法。

宮梧桐突然見到面前人身形一晃,接着從口中湧出大量鮮血。

竟然咬舌了。

“唉。”宮梧桐像是在看一個不聽勸的孩子,“我不是說了嗎,今日不是你的死期,你就算咬了舌頭也不會死。”

話音剛落,江巳雙眸猛地睜大,悄無聲息失去了呼吸。

宮梧桐:“……”

宮梧桐被噎了一下,紫眸中所看到的河流随着那斷絕的生機緩緩消失。

小聖尊大概沒被這麽打臉過,滿臉寫着“啊這個、啊那個”,好半天才嘆了一口氣從地上起身。

身後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昏死過去,宮梧桐看着腳下逐漸冰涼的屍身,又微微擡頭看了看連天細雨,伸手攏了攏毛茸茸的披風。

“不好玩,先回去吧。”

宮梧桐渾身帶着綠色螢光,春意裹在他周遭,随風禦劍離開。

在他離開後不久,地上的少年仿佛脫水的魚猛地從地上彈起,撲騰了好幾下後突然急喘幾口氣,好半天才睜開眼睛。

那雙眸子陰鸷森寒,赫然是奪舍後的江巳。

他跪在地上弓着身子,手指死死摳在濕潤的土壤中,力道之大将地面劃出猙獰的指痕,仿佛含着砂礫的聲音嘶吼着響徹周遭。

“宮、梧、桐——”

***

禦風的宮梧桐偏頭打了個噴嚏,天上還下着春雨,他也不用靈力遮雨,沒一會身上便全是濕淋淋的雨珠。

明燈提醒他:“小聖尊,當心寒意入體。”

“沒事。”宮梧桐興致勃勃看着近在咫尺的九方宗,“我‘親自’為小徒兒下寒潭撈劍,身上怎麽可能一點寒意都沒有?等會我可得好好邀功呢。”

明燈:“……”

做個人吧。

明燈猶豫了一路,終于試探着道:“小聖尊,你就這麽放過江巳了?”

宮梧桐的眼睛很奇特,能看到世間萬物的生機,如同河流似的從他眼底流過。

既然他的眼睛看到江巳生機未絕,今日那江巳就不可能死,或者會尋找其他法子回生。

“哪能啊。”宮梧桐足尖在一片香樟葉上一點,身形翩若驚鴻落到九方宗門口,“我在他魂魄裏下了追引,打算看他什麽時候汪着找他主人去。”

明燈見他有主意,也不再過問。

紅塵苑中。

越既望和睢相逢因在魔族做爐鼎同病相憐,兩人住處極近,下了堂後湊到一起去研究劍招。

睢相逢體弱,不通劍道,但宮梧桐那斬破巨石的驚天一劍令他神往,根本不想去學醫術和毒術,硬要像個孩子磕磕絆絆的練劍。

越既望練了一整套劍招後,見睢相逢拿木劍砸了好幾次腳,終于忍不住,道:“你渾身上下全是藥和毒,就該去做醫修。”

睢相逢撿起劍小聲嘀咕:“我想跟着師尊學。”

越既望罵他:“但你起碼能把劍拿穩,要不然師尊教你什麽?劍砸腳背玩兒嗎?!”

睢相逢被罵得縮了縮脖子,顧左右而言他:“師兄,你有沒有覺得好冷啊?”

“沒有。”越既望斬釘截鐵,“是你自己太虛了!”

睢相逢“哦”了一聲,好一會又委屈道:“可真的越來越冷了。”

越既望也後知後覺到了,他垂眸看着腳下的青石板都開始結起寒霜了,皺着眉順着那寒氣襲來的方向走了過去。

剛拐過抄手游廊,方才還是綠意盎然的紅塵苑像是一夜之間進入了冬日,冰天雪地,就連盛開着的蘭花和昙花骨朵都結成了寒霜,微微閃着光芒。

一旁的梨花樹全是霜雪,四處結着霜花。

越既望愣了好一會,快步走到寒氣源頭,重重拍了拍明修詣緊閉的房門。

“明修詣——”

內室,明修詣衣衫被凍在地上,整個身子動彈不得,只能驚恐地看着自己丹田冒出一股雪白的寒意,如同煙霧似的一點點在半空凝出一個冰雪築成的人形。

那是真正冰築成的人,瞧着像是剛出生的奶娃娃,它全身雪白,面容也像是寒冰雕琢而成,隐約瞧出和明修詣幼時一般無二的稚嫩臉龐。

明修詣緩緩張大眼睛,驚恐看着漂浮在自己面前的人。

那冰築成的人竟然還會動,它緩緩擡起手,一股股黑霧從明修詣經脈中冒出,一點點纏繞到那冰手上。

黑霧纏上後,竟然讓那冰做的手泛起了肉色,一點點變成真正的人手。

它打量着那只突兀的人手,視線幽幽看向明修詣,仿佛孩子牙牙學語,一字一頓。

“魔息……還、要。”

明修詣渾身冷汗直冒,最令他驚悚的是,周圍明明如同冰窖,他卻察覺不到絲毫寒意。

“它”還在用無實質的眼睛盯着明修詣,像孩子索要糖果似的,催促:“魔息。”

明修詣幾乎要崩潰了,強作鎮定,但語調還是止不住地發顫。

“你……你是什麽東西?!”

它歪歪腦袋,無法理解明修詣的話,只是将那只突兀的人手朝明修詣探過去要魔息。

就在這時,越既望久喚不應,直接不耐煩地一腳踹開了門:“這麽久不應你關着門自個兒生孩子呢?!這冰雪是怎麽……明修詣!那是什麽鬼東西?!”

明修詣怎麽說也是個半大少年,他被吓懵了,第一次慌張到口不擇言:“不、不是孩子!”

越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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