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溫柔如水
明燈将院中四散的春意收回掌心,恭敬行禮:“聖尊。”
宮确眉目如畫,渾身氣勢內斂,空寂安寧,好似悲天憫人的神佛。
他微微駐足,視線在虛空一掠而過,從禪室轉向方才明修詣離去的方向。
明燈屏住呼吸,暗暗替宮梧桐捏一把汗。
宮确淡淡道:“那人是誰?”
“明首尊之子明修詣。”明燈見他如青玉釉光的眸瞳,猶豫一瞬,試探着道,“聖尊在看他的因果?”
宮确未說話,繼續順着婆羅花鋪成的路朝着禪室走去。
他的腳步離開後,地上虛幻的白花緩緩鑽入地底,一眨眼便不見了。
禪室中,宮梧桐正在強迫自己靜心,手中佛珠被他撥弄得咔咔作響,閉着的羽睫也微微顫動——任誰看都能看出他此時的心慌意亂。
外面傳來輕緩的腳步聲,來人似乎踩着三層木階上了長廊,不緊不慢朝着禪室的方向逼近。
明明外面籠罩的氣息讓人心神安寧,宮梧桐卻恨不得跳窗逃走。
終于,腳步在禪室門口停下,而後便是雕花木門緩緩被拉開的摩擦聲。
小案上的檀香突然被灌進來的風吹散,好一會才重新凝成一條細細香霧。
宮梧桐偏頭看去。
宮确身形颀長逆光而立,身影斜斜落在禪室上:“梧桐。”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宮梧桐在聽到這個溫潤如玉似的聲音時,竟然渾身打了個哆嗦,差點五體投給他爹行個跪拜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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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宮梧桐故作鎮定行了個禮,乖順得好像和平日裏的不是同一個人,他稍稍醞釀,輕吸一口氣打算先發制人,先哭一頓訴訴苦再說。
——這一招對他舅舅很管用,只要說個“我苦”,任何責罰都能免去。
“嗯。”宮确淡淡應了一聲,在宮梧桐終于醞釀好眼淚剛要開口時輕聲道,“等一等。”
宮梧桐即将出口的哭訴瞬間戛然而止,他噎了一下,做戲的眼淚也下不來了,只能幹巴巴地道:“哦、哦,好的。”
宮确将門半開讓春風裹着梨花香拂進來,緩緩走到宮梧桐對面的蒲團上盤膝而坐,和宮梧桐有五六分相像的面容古井無波看着他。
“好了,開始哭吧。”
宮梧桐:“……”
宮梧桐哪裏還能哭得出來,端正跪直,耷拉着腦袋不吱聲了。
宮确朝他臉側伸出手,宮梧桐還以為要挨打,吓得一閉眼睛,卻感覺到一股檀香在他耳邊輕撫而過,似乎是勾起了一個什麽東西,扯得他耳垂微微一顫。
宮梧桐暗搓搓将眼睛睜開一條縫,餘光瞥見宮确的手正拈着他耳飾上的孔雀翎,眸子無情無感。
宮梧桐:“……”
宮梧桐暗叫糟糕。
宮确自幼苦修,清心寡欲慣了,從不喜歡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但奈何宮梧桐愛臭美的脾性鐵随縱雪青,恨不得将世間最美最華麗的東西往自己身上堆。
宮确管不住一襲豔袍的縱雪青——但凡他多說縱雪青一句,那天生勾人魂魄的魅魔就能直接面不改色把衣裳脫了,還會嬌笑着倒打一耙說佛子真是個假正經。
真正經的聖尊無法,只能去管宮梧桐,省得他整日沉迷打扮,天劫時再多添心魔。
宮梧桐自幼拜入九方宗塵無瑕門下,因為整個宗門的縱容讓原本只穿素色衣裳的宮梧桐徹底放飛天性,什麽美穿什麽,紅塵苑中數十個儲物格裏都是他打扮的飾品。
他愛昙花,每日都要換上新鮮的一枝當做簪花,九方宗靈卉谷中的碧玉昙花皆是為他所種,可想而知他是有敗家了。
宮确忙起來一年根本見不了幾次,每次過來九方宗時必定會提前一天告知——這一天的時間足夠宮梧桐将他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全都藏起來,順便沐浴更衣換個他爹順眼的白衣僧袍靜坐禪室參禪跪經。
——這樣才不會挨罵。
誰知這一次宮确竟然連招呼都不打就過來了,宮梧桐措手不及,吓得耳飾都忘記摘掉。
察覺到宮确對那孔雀翎的不滿,宮梧桐腦海中一瞬間閃現無數種說辭,但很快就被他掐熄了念頭。
他平日裏浪出花的伶牙俐齒,完全不敢對着宮确用,因為他爹根本不吃這一套,一個清冷的眼神掃過來就讓宮梧桐收了所有花花腸子。
宮梧桐蔫了,小聲道:“爹,我錯了。”
宮确罕見得沒有拽掉那五彩斑斓的孔雀翎,慢條斯理收回手,淡淡道:“錯在何處?”
那孔雀翎沾着宮确手中清冽的檀香,微微飄回宮梧桐耳朵旁,垂在脖頸處,将他冰得渾身一抖。
宮梧桐忙不疊将耳飾拿了下來,讨好地道:“不、不該戴這種華而不實的玩意兒,等會我就扔了。”
宮确:“嗯,還有呢?”
還有?
宮梧桐:“哦哦哦!不該把玄齋那塊您親筆寫的石頭給毀了。”
宮确也不生氣:“哦,原來你還将玄石給毀了——繼續。”
宮梧桐:“……”
宮梧桐苦思冥想,又想到一條“罪證”,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上個月不該去調戲佛子哥哥——他是不是向您告狀啦?”
宮确指腹輕輕在手腕間的佛珠一抹,一只靈力幻化而成的蝴蝶圍着他的指尖不停旋轉。
“還有。”
宮梧桐幹巴巴道:“啊,他、他沒告狀啊。”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宮确不看他,等着他繼續交代自己的“罪行”。
宮梧桐覺得自己這段時間乖得不得了,根本沒做什麽惡事,又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直到在外面候着的明燈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悶咳幾聲,從咳嗽聲中憋出不太明顯的兩個字。
“咳咳徒咳咳咳弟……”
宮梧桐歪歪腦袋,什麽弟?
弟?
徒弟……
宮梧桐這才想起來他那三個滿身麻煩的徒弟,吓得辮子差點翹起來,脫口而出:“哦對,徒弟!”
宮确終于擡眸看了他一眼。
宮梧桐被這清清冷冷的一眼看得心中發慌,他小心翼翼道:“爹爹,我……我收了三個徒兒,各個靈根極佳,等會讓他們過來給您瞧瞧?”
宮确淡然看他:“收徒?确定不是你強插因果?”
宮梧桐噎了一下,若不是他窺探天機去了魔族,那三人應當還在魔族受苦。
的确算是他插手撥亂了因果。
宮梧桐知曉什麽事都瞞不過宮确的眼睛,只能徹底自暴自棄,恹恹地嘀咕道:“我真的不是在玩鬧,我只是……算了,您罰我吧。”
宮确神色涼薄看他。
宮梧桐一狠心,将眼睛一閉,等着宮确罰他。
只是他提心吊膽等了半天,嘴唇都發白了,卻沒等到預料到的責罰。
宮梧桐試探着悄咪咪睜開一只眼睛,就瞧見他那如天邊雪蓮的爹正在垂眸看着指尖那只振翅欲飛的蝴蝶,根本沒打算搭理他。
宮梧桐:“……”
宮梧桐緊提着的一顆心直直從喉嚨裏砸回去,差點把他嗆到,他有氣無力道:“爹,您幹嗎呢?”
宮确指腹停着那只虛幻蝴蝶,輕輕擡指一動,蝴蝶翩然而飛,輕巧圍着宮梧桐飛來飛去。
“罰你?”宮确終于開口了,他随手拿起旁邊的一冊佛經,“你可會改?”
宮梧桐忙不疊道:“改啊,我記性可好了,不罰我都改得徹頭徹尾,不會再犯。”
宮确掀開佛經看了幾頁,眸子倏地一動,仿佛風吹皺青瓷杯中的茶水,蕩起一圈漣漪。
宮梧桐膝蓋都跪疼了,就想着讓他爹大發慈悲不罰自己,誰知宮确執着那冊佛經随手丢到他面前,一張不堪入目的春戲圖直直撞到宮梧桐眼裏。
宮梧桐:“……”
“十六歲開始你就用佛經冊子包着這種污穢的東西佯作用功。”宮确看他,淡淡道,“十年過去,你改了嗎?”
宮梧桐差點一頭栽到那不堪入目的春宮圖上。
他方才太慌張了,一時間将佛經課上拿來糊弄佛子的佛經冊子拿過來了。
宮梧桐差點哭了,将方才教導徒兒的那句“哪怕被人發現看春宮圖也要淡定自若”直接給嚼吧嚼吧吞了。
他現在要吓得把身子都給抖散架,鐵證如山,他連反駁都不敢。
宮确知道他改不了,将冊子放下,見宮梧桐仿佛霜打的茄子都蔫了,淡漠的眸子浮現些許無奈。
宮梧桐垂着頭,已經開始幻想自己被宮确當着整個九方宗責罰的悲慘場景——他素日裏雖然不要臉,但都這麽大了犯了錯被爹罰這種事還是太過羞恥,他想一想都覺得臉皮發燙。
就在他胡思亂想自己吓自己時,宮确突然道:“我今日過來,是尋到了讓你入睡的法子。”
宮梧桐迷茫擡起頭,小臉慘白:“這、這是責罰嗎?有點狠啊爹,你還不如把我吊在樹上打一頓呢。”
宮确:“……”
宮确瞥他一眼:“過來。”
宮梧桐屈膝爬了過去,隐約瞧見宮确指尖有一抹蛛絲似的纖細靈力同圍着他轉的蝴蝶相連,呆了好一會才詫異道:“這是……控夢?”
“你知道?”
宮梧桐乖乖盤膝坐在宮确身邊,見宮确似乎沒打算揍他,點點腦袋:“九方宗藏書閣的書我已全部看完,這個陣法的殘本曾在一本古籍上見到過。”
只是那本古籍卻是被封印在藏書閣底下三層的禁書,塵無瑕不準他看,他還是在雲林境成了宗主後,軟磨硬泡讓師弟帶自己進去看的。
宮确也省得解釋了:“嗯,躺下。”
“這是禁術,對施術者靈力神魂有損。”宮梧桐并不想靠這種禁術入睡,他搖搖頭,“您是在哪裏尋到的完整的陣法?”
宮确:“你娘尋來的。”
宮梧桐“哦”了一聲,對這個能讓他安穩入睡的陣法沒有任何期待:“您不必為我冒險施術,我已尋到了新藥,過幾日就能……”
宮确雖然看着溫和如玉,實際上卻異常強勢,他像是沒聽到宮梧桐的拒絕,手指輕輕一動,那蝴蝶當即散成靈力将宮梧桐整個裹住。
宮梧桐眼眸有一瞬的渙散,前所未有的睡意襲向腦海,他身子微微一晃,手指扶住小案,似乎想要保持清醒。
但宮确的靈力哪裏是他能抵抗得了的,很快他便支撐不住一頭栽到地上,手指勾住宮确的衣擺,似乎想要說什麽。
“我……”
宮确已沒再看他,而是朝明燈傳了句音。
宮梧桐緩緩閉上眼睛,蜷縮在宮确身邊,終于沉沉睡去。
他驟然失去意識,脖子上的紅繩瞬間蘇醒,眼看着就要纏緊将他強行喚醒,宮确的手從旁邊伸過來,只是輕輕一撫,紅繩像是一條被馴服的蛇,安靜地落了下去,沒了動靜。
宮确似乎不太喜那幾根紅繩,手指輕動想要将其毀了,想了想又将手收回來。
禪室有春意,暖風從門輕拂進來,宮确将明燈遞過來的大氅披在他身上,看着他緊皺的眉頭許久,手指在他眉心一抵,強行入了他的夢。
宮梧桐果然在做噩夢。
夢中山崩地裂,屍橫遍野,無數幽魂厲鬼掙紮着咆哮,在一片無盡荒原中如同妖風似的一掠而過,朝着最中央的人影疾沖過去。
宮梧桐一襲白衣站在最中央,眸子渙散盯着虛空,對周圍的慘狀置若罔聞。
他像是吓懵了,又像是早已習慣,滿臉無動于衷的麻木。
有一陣裹着黑霧的東西緩緩朝他靠近,像是要将他整個吞噬,宮梧桐猛地回神,臉上罕見地浮現一抹驚懼到了極點的神情。
他知道逃不掉,根本生不起絲毫逃走的念頭,直接捂着眼睛蹲了下來。
那黑霧猛地撲到他背後,只是還未觸碰到他,便被一道靈力擊散。
修士的夢境很難操控,哪怕修為高如宮确也要借助陣法才能徹底操控夢境,宮确站在不遠處,身形如暖玉将周遭污濁霧氣和怨靈隔開,擡手輕輕掐了個法訣。
只是一剎那,一如當年宮确擡手融化千年雪山一樣,周遭所有的污穢、怨靈全都消失不見。
天地靜止,雷鳴消退,白虹貫日。
宮梧桐似乎呆了呆,有些迷茫地朝宮确看去。
宮确足下陣法陡然升起,宮梧桐的夢境徹底受他操控。
“乖,去做個美夢吧。”
話音剛落,宮梧桐的身形頓時四散成無數蝴蝶,消散在原地。
宮确安靜看着,正要離開夢境,但不知為何,他突然想知道宮梧桐的美夢到底是什麽。
宮梧桐年幼跟在父母身邊長大,等到大一些了便去了九方宗修行,他看起來處處仰仗宮确和九方宗,實際上性子卻十分孤僻獨立,連那脖子上古怪的紅繩也是他自己研究出來束縛自己的。
宮梧桐雖然叛逆浪蕩,卻并非天生反骨的邪惡之徒,他一門心思只知道耽于享樂,沉溺那虛無的杜撰話本,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宮确想了想,按照宮梧桐的性子,他做的美夢不過也是能安穩入睡,放肆享樂,總歸不會太離經叛道。
懷着這樣的想法,宮确聖尊沒有一絲一毫的準備,一腳踏入了宮梧桐的美夢中。
宮梧桐夢中最好的住處依然是紅塵苑,昙花蘭花盛開,明月如鈎。
宮确緩步走進去,發現宮梧桐房中燈火通明。
他房中的燈,每晚都是從深夜亮到天明的。
只是這一回,宮梧桐卻沒有像平日裏一樣枯坐在榻上幹瞪眼到天明,反倒坐在外室的蒲團上,支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半掩的門口。
夢中的宮梧桐十分随心,身上一件華麗紫袍,頭上戴着碧玉昙花,耳戴孔雀翎,手中的扇子更是靡麗,亮得宮确聖尊險些要在夢中罰人,将宮梧桐的美夢變噩夢。
宮确冷淡地想:“美夢就是衣着奢靡,憊懶放浪?”
也就這點出息了。
宮确正要離開,突然聽到門被人輕輕敲了一聲。
接着一個陰冷的聲音從外傳來:“師尊。”
師尊?
宮确停下步子。
只見宮梧桐一改方才的懶散,亢奮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快步走到內室的榻上一躺,好一會才故作恹恹地道:“何事啊?”
沒等宮梧桐同意,外面的人直接推門強勢而入。
這本該是極其大逆不道的行為,床上的宮梧桐卻握緊身下的錦衣,滿臉都是竊喜和期待。
宮确:“?”
很快,一個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從外室撩開窗簾而入,渾身皆是陰鸷冷意。
宮梧桐裝作不耐煩之色:“誰讓你進來的?”
小聖尊幻想中長大成人的逆徒——明修詣一襲黑衣,眸子幽深,沉沉盯着床榻上躺着的宮梧桐,勾唇露出一個冷淡的笑容。
“聽聞師尊身體不适,徒兒憂心,特來侍疾。”
宮梧桐閉上眼睛,冷冷道:“出去。”
明修詣冷笑一聲,大步上前,直接坐在床沿。
宮梧桐大“怒”,直接擡手就要推開他,但手腕剛一擡起,就被渾身駭人氣勢的明修詣一把扣住纖瘦的手腕。
明修詣暧昧地磨蹭着宮梧桐手腕內側的嫩肉,滿意地看着宮梧桐被摩挲得渾身一哆嗦,神情陰郁又邪氣:“師尊舍得打我?若是将我打傷了,誰來徹夜伺候您?”
宮梧桐面上憤恨內心愉悅地罵出了心心念念的那句——
“以下犯上、欺師滅祖的逆徒!”
宮确:“……”
宮确偏頭一看,發現整個紅塵苑的花兒全都徹底開了。
宮梧桐樂在其中,若不是他還有着“清冷師尊”的話本設定,指不定要主動扯着徒兒的衣襟往床上帶了。
宮确臉色青白,沉着臉出了夢境。
禪室中,宮梧桐躺在地上,大概是這輩子第一次做美夢,那混賬東西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了。
宮确:“……”
宮确輕輕閉上眼睛,青玉佛珠被微微撥弄,因力道太大那指腹都一片發白。
宮梧桐的眉心泛出一根虛幻的細線和宮确的指尖相連,「控夢」的術法源源不斷從宮确的經脈中汲取龐大的靈力用來支撐宮梧桐那難得一見的美夢。
宮梧桐的半身佛骨和魔骨越長大越無法共處,雖然他的性子适合修魔,但只要佛骨一日不毀,他終有一日會在無盡的痛苦中死去。
佛骨哪那麽容易毀,魔骨卻很好壓制。
——這也是宮确不肯宮梧桐修魔的最主要原因。
修道無眠清苦,但終究還是有希望的。
宮确看了宮梧桐許久,無聲嘆了一口氣,視線看向禪室外。
梨花滿樹,被春風一吹,雪白的花瓣被卷上蔚藍天幕。
***
宮梧桐這一睡,便睡了整整三日。
宮梧桐因那半身佛骨,自幼就很難入睡,這回被宮确相助徹底入眠,幾乎像是要把這些年未做過的夢全都補回來,睡了個昏天暗地,不知今夕是何年。
宮确自來九方宗後便一直在禪室參禪,和宮梧桐寸步不離,以免陣法斷絕。
在第二日的時候,宮梧桐其實有掙紮着醒來,迷迷瞪瞪地想要宮确停止術法。
宮确并未收回靈力,只是擡手輕輕捂住他的眼睛,淡淡道:“繼續睡吧。”
宮梧桐抵擋不了宮确的靈力,再次墜入夢鄉。
第三日,夕陽西下。
宮梧桐終于睡飽,長長的羽睫微微顫了顫,好一會才睜開,露出一雙黑紫異瞳。
——選妃日已經過了,那對明修詣打心眼裏的愛意也逐漸淡去。
宮梧桐眸子清澈,眨着眼睛好一會才撐着手從地上坐起來,好奇地四處張望。
宮确已經離開了,只留下滿室檀香。
整個紅塵苑空無一人,宮梧桐盤膝坐在地上,手撐着身前的蒲團,将整個身子帶得晃來晃去,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他嘴裏似乎嘟囔着什麽,無人能聽懂。
恰在此時,院中傳來一陣腳步聲,明修詣抱着三個人的書從外面回來。
越既望和睢相逢掃完山階後就溜去玩了,明修詣作為小師弟被喪心病狂的師兄勒令把書和玉簡送回去,否則不準跟去玩。
明修詣滿臉“我也沒想出去玩”的無奈,任勞任怨将書抱了回來。
剛回到院中,明修詣便敏銳地察覺到一道視線,擡眸看去時,便對上禪室門口手腳并用緩緩爬出來的宮梧桐。
明修詣三日沒見他了,瞧見他清醒,忙将書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快步迎上去。
“師尊醒了!”
前幾日明修詣還在擔心宮梧桐好像從未睡過覺,翌日就被打臉打得火辣辣的,不過他也因此放下心來。
不過宮梧桐一睡便是三天,明修詣這個愛操心的又開始胡思亂想。
他有一次實在是忍不住,問越既望:“你有沒有覺得……師尊好像睡太久了?”
越既望說:“一會憂心師尊不睡,一會又擔心他睡太久,小師弟,你還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
明修詣:“……”
而現在,宮梧桐終于醒了。
明修詣又放心了。
他走過去正要行禮,卻見到宮梧桐滿臉純澈地朝他伸手:“抱。”
明修詣:“啊?”
他有些懵,對上宮梧桐人畜無害的眼神,隐約察覺到事情不太對勁。
宮梧桐自八歲起便很少入睡,若不是被宮确引着入道靠着修為支撐身體,恐怕年幼便隕了——這應該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睡這麽長時間過。
宮梧桐身嬌肉貴,連睡三天渾身都給睡酥軟了,更何況他精神緊繃十幾年,乍一放松再清醒,更是迷迷瞪瞪渾渾噩噩,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他手腳并用地爬出來,終于瞧見人後也不管認不認識,擡手就問人要抱。
明修詣驚疑不定,走上前試探着想将宮梧桐扶起來。
只是他的手才剛扶到宮梧桐的肩膀,宮梧桐那柔軟的身子像是癱成一灘水,賴賴唧唧軟倒在明修詣懷裏。
明修詣怕他摔了,忙不疊将他抱住。
“師尊?”
宮梧桐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幾乎将半個身子挨到明修詣懷裏,他躺了一下覺得不太舒服,只好又搖搖晃晃爬回去,将地上的大氅拽過來披在明修詣肩上。
明修詣一愣,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就見宮梧桐掀開大氅一角,整個人埋頭往裏面鑽。
明修詣:“……”
明修詣回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宮梧桐時,他好像也是鑽到宮确披風後不肯出來。
明修詣疑惑道:“師尊,您冷?”
明修詣怎麽說也是個半大孩子,身形不比宮确寬闊,宮梧桐沒辦法将整個身子藏進去,只有腦袋和肩膀挨着明修詣,下半身晾在外面。
大概是太冷,那赤着的腳微微晃了晃腳趾。
“唔,冷。”
明修詣越看越不對勁,按照他師尊平日的性子,若是冷不該是趾高氣昂讓明燈給他暖身子嗎,今日怎麽這麽反常?
明修詣嘗試着将身子轉過來,宮梧桐往前一撲,半個身子都撲到明修詣懷裏,将明修詣還瘦弱的小身板撞得往後一跌,直直坐了下來。
宮梧桐埋頭在大氅中,将明修詣的衣帶塞到嘴裏叼着,含糊問:“你是誰呀?”
明修詣那極其容易上下松動的心又緊緊提了起來,他猶豫着将大氅掀開一條縫,露出宮梧桐的臉來。
宮梧桐滿臉全是孩子才有的清澈和陌生,好像真的不認識他。
明修詣心道壞了,他師尊傻了。
他立刻就要将宮梧桐扶起來去尋雲林境,只是迷迷糊糊的宮梧桐比喝醉的酒鬼還要鬧人,根本站都站不起來,腳一沾地就發軟得往地上趴,還哼哼唧唧地要去鑽大氅。
明修詣折騰出了一腦門的汗。
就在這時紅塵苑再次傳來那冷冽徹骨的氣息,春意也驟然回籠,将倒春寒的冷意直接驅除。
明修詣将宮梧桐扶穩坐好,匆忙一回頭就對上一雙漠然如琉璃的眼睛。
宮确一襲白袍,正冷淡注視着他。
明修詣被看得一個哆嗦,本能就要行禮,但宮梧桐還挂在他身上不讓他動,只能尴尬地颔首道:“見過聖尊。”
宮确回想起宮梧桐美夢中那渾身陰鸷企圖大逆不道的明修詣,再看這個溫潤如玉禮數周全的少年,卻還是怎麽都喜歡不起來。
明修詣也知曉宮确不滿自己對宮梧桐動手動腳,強行讓宮梧桐坐穩後将大氅掀開一條縫,露出宮梧桐半個腦袋來,這才行禮。
“聖尊恕罪。師尊許是神識有恙,現在有些不認人了。”
宮确冷淡應了一聲,走到宮梧桐身邊将袖中一塊糖人塞到宮梧桐嘴裏,成功堵住了那句“你是誰呀”。
宮梧桐嘗到了甜味,“哇哎”一聲,開開心心舔起糖人來,不再鬧了。
明修詣終于松了一口氣,起身恭敬告辭。
宮确也沒攔他,漠然看他離開消失在偏院游廊。
明燈看到坐在地上舌尖在糖人上一舔一舔的宮梧桐,猶豫道:“小聖尊這是?”
宮确将宮梧桐扶回禪室,随手拿起一旁的志異冊看,輕聲道:“睡癡了,等會便好。”
宮梧桐孩子似的左晃右晃,用舌尖一點一點磨那巴掌大的糖人,滿臉懵懂稚子的蠢樣子。
在锲而不舍磨了一小半後,宮梧桐那懵懵懂懂的眼睛像是被什麽點亮似的,緩緩恢複清明,接着懶洋洋靠在宮确肩上的身子猛地一顫。
宮确将書看了一半,眼睛擡也不擡,淡淡道:“醒了?”
宮梧桐緩緩收起傻兮兮啃糖人的表情,眸光呆滞看着手中的糖人,滿臉“我是誰我在幹什麽?”
他舔了太久,加上明燈這個暖爐在一旁,糖人早已化得見不着形狀,順着那木簽緩緩流到手上,指縫中全是那黏糊糊的糖。
宮梧桐手腕一垂,糖人直接落地。
明燈平日裏大概被宮梧桐折磨得太狠了,此時一個沒忍住,露出了一聲笑音。
宮梧桐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蠢樣,罕見的有些羞憤欲死,将頭往宮确肩上的大氅裏一紮,裝死不動了。
宮确也沒動,手指翻過一頁,垂眸道:“你竟也知曉害臊?”
宮梧桐整個身子都窩在宮确背後的大氅裏,連個足尖都瞧不見,只有聲音悶悶傳來:“我從十六歲開始就不吃糖了。”
明燈心想十六歲才不吃糖,你還挺驕傲?
宮确微微一揮手,明燈應聲離開。
整個禪室只有父子兩人。
宮确将一片竹葉夾在書中當做書簽,撥弄了兩下佛珠:“出來,你既睡飽了,那就開始一樁樁一件件算算賬。”
宮梧桐:“……”
宮梧桐可憐兮兮地從大氅露出半個腦袋來,哽咽道:“不是都翻篇了嗎?”
宮确道:“我說過不計較了嗎?”
宮梧桐一噎。
确實,三天前宮确從頭到尾都沒說不算賬不罰他了。
宮梧桐蔫噠噠用手指丈量自己的腳踝,哼唧了一聲,徹底放棄了求饒:“算賬就算賬,大不了挨一頓罰,我但凡求饒一句就不姓宮。”
宮确道:“讓你在全學府面前舔糖人也行?”
宮梧桐噗通一聲跪下來,能屈能伸道:“爹爹!除了這個!求您!”
宮确:“……”
宮确古怪看他,頭一回發現自己兒子羞憤的點好像和旁人不一樣。
不過,這混賬東西的美夢就是期望自己收的乖徒弟以下犯上羞辱自己,也不能期望他其他地方能有多正常了。
宮确擡起手在宮梧桐眉心畫了一個符,瞬間沒入宮梧桐識海,倏地消失不見了。
宮梧桐緊張地捂着眉心:“這、這是什麽?”
宮确:“責罰。”
宮梧桐心想吾命休矣,他爹的責罰肯定不好受。
宮确起了身,理了理一塵不染的衣擺:“我尋塵無瑕有要事相商,你乖一點。”
他說着就要往外走,宮梧桐連忙道:“爹,那這個符什麽時候能解?!”
往常宮确給的責罰都是有期限了,這回好像沒說。
宮确充耳不聞,很快便緩步離開了紅塵苑。
宮梧桐留在禪室滿臉懵然。
這個時候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指縫裏全都是黏糊糊的糖,皺着眉跑出小池塘旁去洗手。
雲林境從外面走過來,見到宮梧桐,微微挑眉,溫聲道:“師兄?聖尊不在?”
宮梧桐皺着眉繼續洗手,不理他。
雲林境看了看四周,似乎在找線索:“是了,你醒了聖尊也沒什麽要事,許是尋師尊論道去了。只是師尊還在閉關,不知道聖尊能不能見到他的人。大師兄,聖尊……”
宮梧桐滿心都在想着宮确那符到底是做什麽的,被雲林境唠叨得腦袋大,他面無表情地心想:“聖尊聖尊,一見面就聖尊,你要想唠叨聖尊就去他面前唠叨去,來唠叨我幹嘛呀?”
他身份尊貴,說話做事從來不需要看人臉色,更何況這是他從小帶到大的親師弟,自然就不客氣了。
宮梧桐直接張口就要罵。
「卻蟬又把他的嘴借給你了?你是仗着我無法禁你的言所以才想把我唠叨死嗎?你要是想找聖尊就出門找他去,現在紅塵苑聖尊沒有,小聖尊倒是有一只。」
只是神使鬼差的,宮梧桐一張嘴,卻變成了一句師兄想方設法為師弟滿足夙願的溫柔之語。
“莫慌呀,師弟若是想要去見我爹爹,我便為你将他尋來,好不好,呀?”
宮梧桐:“……”
雲林境:“……”
呀?
雲林境本來還在等着宮梧桐反駁他,沒想到直接被這句溫柔到了極點的話說得毛骨悚然,險些将劍拔出責問面前的妖孽是不是奪舍了他大師兄。
雲林境眼睛都睜開一條縫,小心翼翼看着宮梧桐:“大師兄?您這又是犯得哪個病?”
宮梧桐想罵他:「你才犯病!怎麽還要咒我?」
一張嘴,卻是更加溫柔如水的:“沒有的呀,我好得很呢,一點病都沒有犯,勞煩師弟憂心我的身子了。”
宮梧桐:“……”
雲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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