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不騙你
整個天地間被這無處不在的銀雨所覆蓋, 到處都是四散奔逃的妖魔獸,瀕死的瘋狂令整個秘境都震蕩不已。
上空的陣法不斷地波動碎裂,山搖地動間, 哀嚎聲凄厲地劃破長空,也劃破了姜嘯的耳膜。
銀雨傾落之處, 一切事物分崩離析, 所有的一切被罡風碾為塵灰,消散于眼前。
強大到無法抵抗的力量,從天幕之上随着銀雨傾落, 姜嘯呼吸不能, 很快便開始七竅流血, 脊背上猶如壓上了山海般的沉重。他看到身後的峽谷在這銀雨中逐漸瓦解, 想要回頭去找魏欣師兄,奈何他卻一步也動不得, 徑直朝着地上跪去。
他并不知這才是真正大能的威壓,根本無需出什麽招數, 便能将一切碾碎。
姜嘯心如死灰, 他更不知這漫天的銀雨是什麽, 還以為他自己的死期已經到了。
所有人都知道雙極門老祖當年一招絕技千刀萬剮, 斬殺了上古降世妖族, 毀去當時為禍人間的妖皇夫婦座下大小妖魔足足幾萬, 一戰成名,成為了整個修真界人人高山仰止的老祖宗, 雙極門的開山祖師。
可當今天下所存的所有人, 不曾真的見過所謂千刀萬剮是什麽模樣。
有傳言是漫天刀兵亂砍亂殺, 也有人猜測是數以萬計的劍氣脫物化形而去。
卻無人知道,真的千刀萬剮, 看上去甚至沒有任何的可怖模樣,那是比人間煙花還要美麗的漫天銀雨,可銀雨之下,便是連大地的焦土都為之瑟瑟發抖的強橫碾殺。
更無人知道,當年斬殺妖皇夫婦的岑藍,不僅是為人間除去禍患,更是為報背棄滅族之仇。
而如今距離岑藍上一次使用千刀萬剮,已經足足過去了兩千四百多年,現如今的她也不是當年戾氣滿滿卻靈力不穩的她。
當年千刀萬剮之下,還有高階的妖魔獸能夠茍延殘喘等着補刀,現如今卻是但凡沾染上半滴銀雨,必定神魂俱崩,絕無生機。
這般兇惡的殺招,岑藍也只有在救人心切的時候,嫌一個個殺起來實在麻煩,才會使用。
她身形已經化為了這秘境中的風,甚至是一草一木,她能夠感知到姜嘯還活着,雖然極其虛弱,卻并沒有生命危險。
并且依仗妖丹,她很快感知出了姜嘯所在的方位,在銀雨落到姜嘯身上的前一刻,趕到了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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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亮的、如傘的屏障在姜嘯的頭頂撐開,瞬間,來自四面八方的輾軋和殺機,從他的身上消散。
他本來咬牙跪在地上,卻因為這驟然的失重趴到了地上,嘔出了一口血來。
“你的外袍呢?!”岑藍聲音如同肅清神魂的清音,直直地攥緊姜嘯嗡鳴不止的腦子。
姜嘯神魂在這清音之下猛烈的一蕩,再一口血吐出,人卻已經清醒過來了。
他根本不敢相信岑藍來了,他咬着牙擡頭睜眼看去,卻滿眼的血淚,什麽也看不清楚。
但是他到此刻還沒有忘記魏欣師兄,于是張了張嘴,發出了連氣聲都不算,只能算是嘴唇顫動的微弱氣流。
岑藍卻瞬間聽懂,朝着那粉碎殆盡的峽谷望去,擡手朝着那邊一甩,一道靈光屏障便在那些茍延殘喘僅存一息的幸存弟子頭頂撐開。
岑藍看到了她給姜嘯煉制的法袍披在魏欣的身上,面色冷肅地垂眸看向雖然看不清,卻還在努力看向她的姜嘯。
千仞在整片天地之中如一道極光般穿梭着,不需岑藍的指揮,便将這秘境之中除了這些弟子外所有的活物甚至是死物,盡數攪碎。
真正意義上的将整個秘境都夷為平地。
岑藍站在漫天的銀雨之中,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姜嘯。不同于對其他一切的攻擊,銀雨落在岑藍的肩膀上卻如同可愛的靈光,環繞着她親昵地轉圈。
姜嘯終于把雙眼中的血淚眨掉,看清了身側站着的人。
岑藍素手抓住飛回的鳴叫的千仞劍,面容如霜雪覆蓋,長袍與長發在銀光中隐隐浮動,宛如天神臨世。
這一刻的她,是姜嘯陌生到從未見過的模樣。
他微微張口,想要叫一聲她的名字,可是猛然間想到了自己已經異化,師祖怕是已經不認識他了,頓時心中一顫,擡手試圖擋住自己的臉。
可他連個手指都動不得一根,如一灘爛泥一樣躺在他的天神腳下,生死不能。
岑藍擡頭望去,銀雨徹底沒入了地下,整個天地一片寂靜。
秘境同結界一同在這強悍的沖撞之下寸寸崩裂,這裏很快便要塌陷了。
入口處察覺到異常的高階弟子進來查看,發現了整個秘境都已經變為廢墟,朝着裏面走來。
待看到岑藍,他們個個震驚無比,有曾經見過岑藍的高階弟子認識她,頓時率先跪地,對着她的方向跪拜見禮,“見過雙極老祖!”
“雙極老……”其他弟子驚呼到一半戛然而止,頓時也噗通跪地。
于是片刻之後,各門所有的弟子都跪在地上,對着岑藍見禮,岑藍看過去,随手一托,他們便不可自控地站起來。
“救人。”岑藍簡短地說了兩個字,字字清音入耳,一衆弟子頓時驚醒般,很快上前,發現了幸存的弟子們。
不過所有人都朝着那些在粉碎的峽谷中的弟子靠近,卻無人敢靠近岑藍,查看姜嘯。
姜嘯早已經是強弩之末,但他執着的不肯閉上眼睛昏死過去,他遮蓋不住自己的眉眼,他知道在岑藍的面前,一切都已經無所遁形了。
他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岑藍殺了所有異化妖魔獸,又會怎麽處置他……他必須要知道。
哪怕是會殺他,他也要睜着眼睛,明明白白的死。
岑藍沒有再看他,而是眼見着那些幸存的弟子被救下了,這才對衆人說,“此處崩塌之後便不存于世,無需再管。”
“現如今天下大亂,你們速速将這些傷重弟子送回各自門派,再行聽從分派,趕去人間維持秩序。”
“是!”衆弟子齊聲道。
岑藍點頭,有弟子看向她腳邊的姜嘯,卻還未來得及問,便見她法袍一卷,瞬間便從原地消失。
這秘境最後是以岑藍的力量撐着,她一走,頓時天幕都開始碎裂,所有高階弟子帶着傷重弟子迅速退出秘境。待他們全部出去之後,秘境不複存在,只餘彌漫着紅光的人間山林。
岑藍将姜嘯卷起的瞬間,他便被岑藍給強行弄昏過去了。
她徑直帶着他回了雙極門,一路禦劍乘風,僅僅一夜,他們便已經回到了登極峰。
與此同時,因着岑藍給的法訣修煉,壓制住了紅光帶來的影響的雙極門妖魔修,包括姜蛟,正在馬不停蹄地抓捕逃到人間的妖魔獸,以及那些因着紅光迅速進階的人間邪祟。
很快,雙極門老祖出山,親自滅了一整個秘境中的數百高階妖魔獸,救出各門派被困弟子的事情,傳遍了整個修真界。
見識過千刀萬剮威力的弟子們,将岑藍的現身當成神降,而這個修真界因為她的短暫出現,如同注入了一股強橫靈力,短短半月的時間,逃跑的妖魔獸便已經被盡數抓住。
而受到了影響的妖魔修,也因為岑藍給的功法,境界不再飛漲得無法自控,反倒穩定下來紮實地增長,神智也不曾受到影響,一時間竟然因禍得福。
不過雖然危機初定,漫天的紅雲卻并沒有散去,衆人不敢放松,各家仙門聚集在一起,每一日都在商議着如何阻止鳳冥妖族現世,不再重複兩千四百多年前的悲劇。
這些天,姜蛟每天都會上登極峰跟岑藍報告修真界的進度,她幾個閉關的不管世事的弟子,被她派去看着上古鳳冥妖城,以便随時應對突發狀況。
古往今來,鳳冥妖族均是血池孕育而生,而現如今鳳冥妖城的血池被封印了兩千多年,只要沒有新鮮的血液補充,一時半會兒新的鳳冥妖族便也無法誕生。
“師尊,我大師兄他們都在鳳冥妖城随時待命,”姜蛟問岑藍,“不能在鳳冥妖族誕生之前,直接将鳳冥妖城掀翻了,将其斬草除根嗎?”
岑藍站在登極峰的邊緣,看着腳下萬丈深淵,聞言頭也不回道,“掀翻了鳳冥妖城,打碎了血池,那封印也會随之迅速崩裂。”
岑藍聲音如碎玉裂冰,“然後整個天下都會淪為鳳冥妖族的血池。”
“到時舉整個修真界的力量,也不足以看顧四海,焉有人族能夠在大妖手中茍活?”
岑藍說,“姜蛟,你可知鳳冥妖族,是何種族?”
“上古……妖族?”姜蛟說,“反正沾上上古兩個字,都很厲害,弟子也是龍族,就虧在生得晚。”
岑藍轉身看他,“鳳冥妖族,乃是天神鳳凰的妻子與天界地牢最深處冥焱獸茍合的産物。擁有鳳凰神力,卻流着最污濁的冥焱獸之血,生來便是能力強悍到令所有人都無法抵抗的邪惡族類。”
姜蛟有些傻眼,岑藍又說,“你該知鳳凰有浴火重生之能,冥焱獸見血便能修複自身,何其罪孽強大,只要不曾誅殺孽魂,即便是封印,即便是将它栖身的血池掀翻了,也依舊能夠浴血自愈,浴火重生。”
“而鳳凰一族乃是神族,即便沾染了冥焱獸的污血,卻也是六道輪回不入,是連掌管地府的鬼王也管不得的孽魂。”
“那……”姜蛟一臉的山崩地裂,“那我們難道就沒有辦法,要眼睜睜地看着鳳冥妖族誕生?”
岑藍嘴唇動了動,卻最終沒有說什麽,只是對着腳下深淵林海,無聲地嘆了口氣。
“你且先去,人間有任何異動都要及時告知,”岑藍說,“要格外注意人間的夜游傀儡,切莫讓他們恢複神智殃及人族。”
姜蛟不知道還好,和其他的門派掌門商議得熱火朝天,這一知道了鳳冥妖族一旦出世,幾乎是不死不滅的,頓時就愁雲慘淡起來,應聲之後蔫蔫地下山了。
兩千多年前,是師尊和落炎上仙二人合力誅殺了妖皇夫婦,封印了鳳冥妖族。現如今落炎上仙已經身死魂消,就算他大師兄他們幾個能頂上一個,同師尊合力,再封印一次,可再過兩千年後呢?
或者用不了兩千年,等到師尊飛升不在人間了,他們還有人能夠封印得住鳳冥妖族的後裔嗎?
姜蛟憂心忡忡地下山,岑藍站在登極峰的崖邊,許久都沒有動。
她想起了一切,她并非是為破欲劫,莽撞之下吞食了什麽神獸獸丹。她是在冒着天大的,在任何人聽來都如同天方夜譚的風險,在賭。
賭天道,賭自己,也賭人心。
若勝,則天下安寧她所求必得。
若敗,身死魂消,三千年修行毀于一旦,自此回歸天地,不入輪回。
岑藍想起一切,并沒有半點遲疑猶豫,這一場豪賭,她非賭不可,也非贏不可。
而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她曾經反複推算演練的結果在步步推進。
只要順利,她就能在登極飛升之時,成功跨過天劫,并且借用天雷肅清人間鳳冥妖族。
但若其中有半點差池,她便是萬劫不複。
“萬劫不複麽。”她想起了曾經的故友,落炎。
他魂歸大地之後,不知道是否像古籍記載的一樣,消泯于六道,無知無覺了?
或許……他若還有一絲一毫的神智存在于世,定然會罵她是個邪魔瘋子。
岑藍想起這個笑了笑。
她本就是個邪魔瘋子,否則如何能邪魔入道?
落炎總說她其實心性柔軟,但她如果真的柔軟,如何能在當時被那妖女殘殺之時,恨入心魔,在魂歸血池之時,與那血池中的紅蓮簽訂了契約呢。
岑藍不怕死,她怕死得毫無意義。
天道要她活到如今,她半點不曾感恩戴德,她甚至要的更多,若得不到――她寧死不活。
岑藍閉上眼,擡起手伸出山崖之下,其實有什麽可怕,這世間煉獄她走過,血池也淌過,親手手刃過仇敵,也曾親眼見友人死于天譴。
沒有什麽可畏懼,修者的存在,本就是與天争。
她感受着山風從指間流過,感受着此時此刻的活着。
而就在她放空思緒之時,突然殿內傳來了聲響。
岑藍明顯一僵,片刻後收回了手。
她的腳步略微猶豫了片刻,便慢慢地朝着殿內走去。
姜懷仇醒了,她為整理自己的思緒,故意要他睡了這麽多天,現在……無論如何,她都得面對他。
岑藍肅冷的眉目每靠近登極殿一步,便冰釋一分,邁步進入寝殿的時候,她的神色已經如從前和姜嘯在一起時一般無二。
姜嘯睜着眼睛看着四周的景物,熟悉得讓他想哭,可是心中太過驚懼,反倒哭不出來,他竟然回來了……回到了登極峰。
那師祖呢?!
是師祖帶他回來的嗎?!
他除了眼睛沒有任何地方能動,他……現在是什麽樣子,師祖又會怎麽看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就在姜嘯心中驚懼難忍,面色都憋得通紅的時候,岑藍緩步朝着床邊走了過來。
兩個人的視線相對,岑藍微微偏頭,但很快,她就轉過了頭面對着姜嘯,溫柔無比地對他笑了笑,一如從前。
不,比從前還要溫柔。
“你總算醒了,”岑藍伸手勾着他的脖子,同時掌心的靈力順着姜嘯的後脊擴散開來,他僵化無覺的四肢重新回歸他的掌控。
“感覺怎麽樣,”岑藍的聲音近在咫尺,“餓不餓?”
兩個人離得很近,姜嘯呼吸凝滞,根本不敢動。
好一會,他就要被自己給憋死了,岑藍微微推了下他的肩膀,對上他的視線,問他,“難道是吸入了過多的妖雲,傻了嗎?”
姜嘯鼓足勇氣擡頭看向岑藍的雙眸,但是心中僥幸卻在其中破碎,岑藍的雙眼中都盛着他如今的模樣,是異化後的樣子!
姜嘯慌張地向後躲去,雙腳在被子上蹬動,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頭,嗓子低低地發出嘶啞的抽泣。
“我……異化了。”姜嘯聲音艱澀地道。
岑藍倒是有些驚訝他這樣,畢竟這張臉,才是他本來的樣子。先前那只不過是岑藍為了防止刺激起自己的記憶,随意按照他的輪廓變化的樣子。
可現在不能忍受的人該是她吧,姜嘯和他那個鳳冥妖族傀儡的妖女娘長得有八分相像,生得是妖異豔烈的長相,可惡可恨到骨子裏。
岑藍閉了閉眼,咬牙忍下對着這張臉的不适,伸手拉住他的手臂,猛地将他拉過來,粗暴地擁入懷中。
岑藍按着他的頭不許他擡起來,溫聲道,“別怕,你沒有異化,只是不慎吸入了過多的紅雲,暫時影響了你,我已經幫你肅清了體內的異樣,過幾日就會恢複了。”
姜嘯本來怕得要瘋了,聞言頓住,好一會才帶着哭腔問,“真的嗎,師祖不騙我……”
“自然。”岑藍慢慢順着他的後脊,神色晦澀難辨,“不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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