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從雲端到地獄

回到西府後,莫斐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去葉紅冷那兒親自交代。

溫寧今天的表情太奇怪了,真不知他會如何編排。想到此處,莫斐主動來到了葉紅冷的廂房門前,叩響了門環。

“進來吧。”

禀告之後,就得到許可進人。莫斐推開門,葉紅冷正于燈下縫着一件大紅的長袍,一針一線走得十分仔細。

聽着莫斐的自述,葉紅冷針線不停,甚至連頭都沒有擡起來,只是在他說完後,才淡淡道:“之前溫寧的确來過了。”

只說來過了,卻不說他到底說了什麽。莫斐心下揣揣,也只好接着說“是”。

又過了一會兒,葉紅冷開口道:“裘沖這個人,遲早也是我們刺探的對象。你與他相識也好,要好也罷,我都不攔着。不過有一點你須記住——”

“裘沖是這個天下最大的保皇黨。”

“就算天下人都背叛了卓不群,裘沖也不會背叛他。”

莫斐心下一驚,只覺得自己大概是跪太久了,竟有些目眩。

而這時,葉紅冷終于擡起頭來,一雙寒星似的眼睛落在莫斐身上,面上悉無笑容。

“所以,你在做事情之前須得想清楚了,你是哪邊的?為什麽要接近他?存着怎樣的心?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想清楚了再做事,就不會錯了。”

“去吧。”

說完這些話後,葉紅冷不再理睬,繼續低頭穿針走線。而莫斐又怔怔地跪了許久,這才爬了起來,慢慢走回自己屋中。

容止和文亮早已睡下,莫斐不敢出聲,小心翼翼鑽進被褥後,卻是一夜無眠。

第二天出去的時候,莫斐心中一百個猶豫。他既想見裘沖,卻又怕見到。他甚至希望裘沖昨天那只是一句戲言,一句對無足輕重的小卒子開的玩笑。他不來,自己也就無所謂糾結,大笑一聲後,夢就該醒了。

然而,裘沖卻還是來了。

今兒他騎了一匹矮小健碩的棕色蒙古馬,馬鞍上一切裝飾全無。而本人也是一身利索短打,只在腰間系了一條雪白汗巾,樸素中更顯英姿。只是那頭古怪小辮依然留着,為他那刻意普通的衣着注人一道異色。

裘沖下了馬,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給你。”

一個什物迎面飛來,莫斐伸手抄住,卻看見是一把紅色的小弓。弓雖不大,手感卻分外沉重。木上花紋古樸簡單,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東西,雕花都快磨平了。手握處燒着兩個字:“貫日”。

“這玩意兒是從雲南繳來的,本來想面聖,誰知聖上改玩七十石的弓了,只好作罷。這弓放在我那兒也沒用,幹脆就送給你吧。”

裘沖輕描淡寫地說着。

莫斐聽得明白,握着弓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最後他垂下眼睛,深深一躬道:“謝謝将軍。如此貴物,莫斐實在難以消受。僅為将軍存,将軍若何時想取回,盡可告知。”

裘沖抱着雙臂道:“你一口一個将軍,聽得我好不別扭。你我相稱不好麽?”

莫斐握緊弓,艱澀道:“……總應該……有稱謂啊……”

“那就叫我西摩好了。”

“……”

“那我叫你什麽好呢?你可有什麽字?號?”

“哦,對了,你是奴藉,按照太祖訓誡,奴藉不應有字。那我給你取一個好了。”

說罷,他口中念念有詞,真個兒當回事考量起來。

“嘛……古蜀道南端風景甚美,有“東倚梓林,西枕潼水”之稱……梓潼,梓潼,這字如何?”

莫斐怔怔地望着他。

裘沖終于發現了對方的異樣,問道:“你那是什麽表情啊,不喜歡我這麽叫嗎?是覺得太随便了嗎?”

莫斐搖搖頭,輕輕道:“不……我只是很意外……”

“第一次,有了字。”

裘沖看着莫斐眼中閃爍的淚光,一時間有種沖動,想要上前幫他拭去。而那之後,他只是輕輕一笑:“梓潼,昨兒海口也誇下了,今兒弓也送給你了,是不是該表現表現你的百步穿楊了?”

莫斐微微一笑,忽然一個騰躍,身子如同柳葉一樣飄出三尺外。他舉起弓,從箭囊裏取出一柄箭來,如同昨日裘沖一樣,也不作勢也不瞄準,只一箭射了出去。然後他并不等那箭中靶,緊接着又是刷刷兩箭,流星趕月一般直追出去,果然都是一箭穿過一箭,釘死在了同一個地方。

裘沖正要叫好,只見莫斐又從箭囊裏一次取出三柄箭來,一氣架在弓上射了出去。那廂羽箭剛剛上靶,這廂莫斐又取出三柄箭來,三箭穿三箭,位子絲毫不錯。雖然不至于沒羽,但其精準無話可說。裘沖不由大聲拍手叫好起來:“不錯不錯,在我軍中,至少可以做個參将了。”

莫斐猛一回頭,望着那人,卻是一句話也無。

裘沖負手而立,微微偏着頭道:“怎麽了?”

“西摩……方才說……”

“我說過了,好男兒應建功立業,封侯拜相。若沒有此等志向,妄為人生。我裘沖雖不是什麽大人物,卻也言出必行。梓潼,你願意到我軍中效力嗎?”

殺敵驅鞑,保家衛國。

莫斐怔怔地看着裘沖,眼中陰晴不定着,說話也異常艱澀:“我……我沒有想過……”

“那就好好想想,我等你答案。”

裘沖忽而一拍手,笑道:“對了,你一定是擔心自己什麽也不懂,到軍中恐鬧笑話。你識字不識?”

“識一些。”

“那我明天再來,給你帶幾本兵法、軍書。你可以先看看,等有興趣了,再談從軍一事。”

“……嗯……”

“你不用十分勉強,若是真的不喜歡,直說便是。”

“……嗯……”

“啊,一晃眼時候不早了,走了走了。梓潼,後會有期!”

裘沖翻身上馬,對莫斐一拱手,随即策馬而去。不多時,他又騎馬轉回來。

“對了,你全名是什麽,居然一直忘了問。”

莫斐只覺得眼皮一跳,不得不立刻垂下眼睛。

“柏斐。柏樹的柏,斐然的斐。”

“柏斐,好名字,花名冊上留一筆,等你來找我。”

裘沖大笑而去,那份潇灑世間難得,令人幽幽神往。

又過了許久,莫斐才緩緩擡起頭來,注視着他離開的方向,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

葉紅冷屋內。溫寧單膝跪地。

“知道了。”葉紅冷神色淡淡的,似乎并不為許。

“他既然報了假名,就應該知道自己乃假死人一個,早已注銷了戶籍。又何來建功立業、封侯拜将一說,根本就是胡鬧。”

溫寧跪在地上,頭也不擡:“屬下知道。可是這裘沖幾次三番游說于他,我只怕他其心有異,壞了大事。”

“嗯。”

葉紅冷答應一聲後,再無聲響。

溫寧跪了這些時候,早已經膝軟腰酸,疲憊不已。正有些無措,忽聽見葉紅冷幽幽道:“也是時候了,你準備些人,送他們三人上道吧。”

溫寧猛得一下擡起頭來,臉已經刷的白了。

“大姑!——”

“總是有此一劫的。你做這個不少日子了,總該明白的。”

“要是還開不了竅,留着無用,不如早走早了。我這麽做,也是為了他們好。”

“屬下……知道……”

“那就去吧。”

“是。”

溫寧退身出來,立在廊間又呆了半晌,這才心事重重地離開了。而另一邊,莫斐早早洗漱完畢,偷偷拿着那小弓鑽進被中,一邊輕輕手撫,一邊長籲短嘆,心中難過,更甚昨昔。

裘沖的話他并不是沒聽見,更不會不喜歡。只是喜歡又有什麽用,難道真去軍中找他?

去了,又能做什麽?他是不能見光的活死人,就算脫籍,難道去脫柏斐的籍麽?

莫斐暗暗神傷,只覺得時也命也,錯過了一時,錯過了一世。他輾轉反複,好容易才淺淺入眠,半夢半醒之間,忽覺一人偷偷摸進被窩來,一出手,就封住了他的罩門。

這一下,莫斐可全醒了。

要知道學武之人最怕罩門被封,否則全身酸軟,手足無力,空有一身武藝無法施展,反而比三歲孩童更易受傷。平時莫斐都刻意掩飾自己的罩門,深怕被人知曉後拿住把柄。這人到底是誰?居然這麽清楚他習武的大忌……

“誰……”

剛要說話,一張嘴就被捂住了。莫斐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正自叫苦,忽然聽見身邊兩側各有“唔”“唔”兩聲,看來容止和文亮也分別着了道。

難道是有預謀的襲擊?

莫斐身子一僵,忽然感覺到一只冰涼的手探進中衣前襟,往下一劃拉,領口大開,大片雪白耀眼的肌膚頓時果露在月光之中。

不……

莫斐拼命掙紮着,但無奈罩門已封,越掙紮越無力,不一會兒就赤條條躺在床褥之上,衣衫盡去。莫斐急得眼淚都出來了,而那盜賊又栖身上來,将自己火熱的唇貼在莫斐唇上胡亂吻着。

莫斐下死力狠狠咬了一口,那盜賊痛苦的“唔”了一聲,随即雙手死死掐住他的雙臂,指尖直入皮肉。莫斐一擡頭,看見那黑布蒙面中,一雙眼睛冰寒如鐵,卻又火紅如焰,亮得如同晨星一般,令人不寒而栗。他盯着莫斐,莫斐亦盯着他。這時,不知旁邊誰呻吟了一聲。他忽然醒悟般埋下身子,将火熱的炙鐵埋放身下。

不!!!

莫斐整個身子都反弓起來,卻依然躲不過炙鐵的侵入。那撕裂般的痛苦如一道冷電劈空而下,莫斐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忽然掙脫了他的單手控制,一把抓下了盜賊面上的黑布。

五雷轟頂!莫斐看見面前的那張面孔——竟是溫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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