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毒舌王爺
此後不久,莫斐就接了他的第一個任務。
說是有人招戲班子,要一水兒的清倌,唱念做打,自成體系。得到消息後,西府便把莫斐、容止、文亮三人都送了進去。
還分別給他們改了名字和戶籍(庶籍),以方便行動。
于是莫斐變成了柏斐,還成了山東一戶良民。
進去的時候并未說明任務究竟是什麽,只說讓他們等消息,見機行事。莫斐知道這是密黨常用的法子,每個人都只了解任務的一部分,這樣就算有誰暴露了,損失也不會太大。
這家府邸離京城很遠,占地面積不小,屋宇也很精致,只是人少,走半天都不見一個人。聽園子裏的人說這本是一所別苑,真正的主人很少過來,所以連仆人也一應缺失。諾大的一個園子似乎只有戲班子在,每日吹拉彈唱,絲竹悠悠,倒給這死氣沉沉的園子帶來些生機。
這一日,莫斐避了衆人,自己在園子裏尋了一處安靜,準備合着古琴練練曲子。這家主人十分喜歡樂府詩,有些明明已經失傳了的,也巴巴的找了來重新譜曲,重新演繹。莫斐對詩詞一路本是不通,但這樂府詩十分簡單,情趣意境卻樣樣不缺。莫斐讀了幾遍之後,心中煩悶之意漸消,倒也品出了些滋味。對那遙不可及的真正主人,竟也生出些許崇敬之意。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莫斐音重而域廣,铿铿好似金戈鐵馬,隐隐若有風雷之聲,本不适作此柔美狀。這《西洲曲》又長又軟,九曲十轉,轉啊轉啊越來越高,他也只好吊着嗓子越爬越高,終于到了極致處啪的一聲斷了,再出聲時既破又啞,好比鴨子嘎嘎入水……莫斐面上一紅,連忙小心四處張望,卻不想廊下竟有一人袖手而立,笑盈盈地望着這邊。
莫斐面上又是一紅,心中直喊糟糕糟糕。
只見來人身量頗高,一身月白半舊閑袍,沒有束腰,只松松地散着前襟。沒有束冠,一條青色汗巾連同青絲一起垂落肩頭。因站的遠了,并看不清面目,只覺得他眉眼異常細致,笑容異常溫軟。
莫斐習慣看人先看品階,确定了等級之後才好說話。只是這人周身什麽裝飾都沒有,衣着也是極其普通,實在看不出他的身份。這鬼園子平時見個生人也難,看他一副五服之外的打扮,莫斐暗暗揣度,莫非是這個園子的采辦?
正不知所措間,那人忽然主動攀談起來。
“你的嗓子本更适合《天馬歌》、《戰城南》這樣的曲子,為何選了《西洲曲》?”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隐約慵懶之意,十分入耳。只是莫斐聽了之後不禁困惑,為何總覺得這聲音哪裏聽過?
既然是問話,不回答肯定不合适,于是莫斐答曰:“喜歡《西洲曲》的意境,想學。”
那人淡淡一笑,繼續道:“《西洲曲》調子極高,若是全部都用實音去唱,反而失了那份悠閑清雅之意。你聽我一句,這‘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四句,你只管用虛音去唱,虛實之間柔軟過渡,便不會破音了。”
居然對樂理如此精通——
原來不是采辦,而是樂師。
莫斐收斂心神,合着古琴唱了一遍,那人又笑了起來。
“吃過冰糖葫蘆沒有?”
莫斐困惑地搖搖頭。
“那湯圓呢?”
莫斐眼睛一亮,點點頭。
“就是這意思。你只管把音滑下去,等湯圓落了肚,音便坐實了。”
莫斐又試了一遍,果然清冽甘美,十分動人。
“謝先生指點。”
莫斐就着古琴微微鞠躬,他笑而受之。
“我想去牡丹園,可否告之路徑?”
牡丹園不就是戲班子所在的地方嗎?莫斐細細與他說了一遍,他明了之後,便負着手慢悠悠的走了。莫斐望着他的背影,心想,這人大概是個很不得了的樂師吧。
之後,莫斐又練了兩遍《西洲曲》,直至把所有起承轉合都拿捏妥當了,這才抱着琴回了牡丹園。一進園子,戲臺子上絲竹悅耳,舞者翩翩,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而剛才遇到那人大咧咧坐在看臺的正中間,正瞧着表演不停打拍子,而旁邊遞水的遞水,拿毛巾的拿毛巾,恭敬得不得了。莫斐正覺奇怪,班主忽然從旁拉了他一把:“你跑哪兒去了,還不趕快準備上場。”
上場?
班主拿眼角瞥了一眼那人,小聲道:“沒看見麽?來挑人的。”
哦……原來他是個來采辦的樂師。
莫斐恍然大悟,正想多問幾句,忽然聽聞臺子上絲竹之聲漸隐,樂曲接近尾聲,班主連忙把他往前一推:“只剩你一個了。去!去!”
簡直就是趕鴨子上架。
莫斐匆匆忙忙登臺後,這才想起還沒和班主商量好演什麽。要不要配樂?要不要舞者?根本什麽都不知道。莫斐抱着琴傻傻地站在那裏,他瞅着臺下那人,臺下那人也瞅着他——
“我……在下獻醜了……”
莫斐心中一橫,索性豁出去了。他擺好古琴席地而坐,手指在琴弦上一撫,接着剛才的曲調柔柔唱道——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那人閉着眼睛,一邊點頭,一邊還緩緩打着拍子。聽到後來,更輕輕地合了進來。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而莫斐卻是讪讪地住了手。臺下這人唱得比他好多了,這一次表演,可真是演砸了。
更可笑的是,他剛才還聽過那破鑼版的《西洲曲》,一想到此,豔豔的紅色更是一直到了脖子下面。
那人緩緩睜開眼睛,薄唇下滑出一絲笑容。
“知道嗎?這《西洲曲》的曲子本已失傳,現在這個版本是我重新譜的。”
!!!
莫斐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而他卻依然笑着:“你說你喜歡這首曲子的意境?”
莫斐點點頭,輕輕道:“喜歡。”
“我也很喜歡。”
那名男子忽然站起身來。
也不見他做了什麽,或許只是頭稍微那麽擡了一點,兩肩稍微那麽展了一點,胸腹稍微那麽挺了一點……忽然之間,他整個人的氣場都不一樣了。
立刻就有人小墊步地跑過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王爺。”
王爺?
“嗯。”他微微點了點頭,眼睛從周圍衆人身上一一掃過,而凡是被他掃到的人,都不由雙膝一軟,撲通一下子跪倒在地。再往後,不等他環視,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面色如土,渾身發抖。
而他再開口時,語氣間已經平添了許多威儀。
“今天不過閑來無事,過來轉轉。你們這個戲園子我看搭得甚好,剛才的表演,也頗有幾個能入目的。玄子——”
“小人在。”第一個跪下的仆人立刻膝行幾步,撲在地上,雙唇吻着他的靴子。
“打賞班主。”
“是。”
那仆人立刻從袖口裏取出一錠黃澄澄的金元寶來。班主一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
“剛才演得好的幾個清倌,也一并打賞了罷。”
他叫過另一人來,耳語幾句,那人連忙退下,過不多時,用紅漆盒子托了兩個銀牌出來,唱喏道:“王爺有賞——容止,賞‘花開富貴’銀牌一個,文亮,賞‘九福臨門’銀牌一個——”
“至于你——”他擡了擡下巴,擡頭看着依然伫立在舞臺上動彈不得的莫斐,一抹笑容劃了開去。
“等你再練個三年五載……”
“再來說獻醜二字吧。”
莫斐十分氣悶,連晚飯都沒吃,就直接合身躺在了床上。
“好歹也将就一口啊,明明就瘦得沒形了。”容止端了一碗雞湯過來,哄着莫斐讓他吃。
“他是王爺又怎麽樣?!就能這樣讓人下不了臺嗎?!”
莫斐“啪”的一聲翻轉過來,眼睛都紅了:“他不過就是救過我嘛,不過就是指點我嘛,還以為是好人……沒想到居然是這麽一個人,我真是錯看他了!”
容止噗嗤一聲笑出來:“他堂堂一個王爺,你能怎麽着?能打着還是能罵着?生一肚子的悶氣又有何用?還不是傷了自個兒身子?”
莫斐咬牙切齒道:“要叫他落我手裏,一定要他好看!”
那種事情會發生嗎?容止好心替他攏了攏頭發,嘆道:“這種事,你不如做夢來得快點……”
“……”
兩人正說話間,忽然聽見窗格子噗噗兩聲。容止連忙做了一個手勢,悄悄去了窗旁。過了一會兒,他拿回來一張卷得小小的羊皮紙。
沒想到,自來府後的第一道命令,卻是這時候出現。
容止和莫斐的表情都變得分外凝重,待那張紙條展開後,只見上面只有一句話。
“引誘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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