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共賞夜櫻

這一日,班主見莫斐實在呆得悶氣,拿了幾個小錢打發他到街上去買點胭脂水粉回來做戲妝用。莫斐知這花得都是王爺的錢,心中那個痛快啊,都撿最貴的買。只可惜班主給得就不多,沒痛快多會兒就囊中見底了。莫斐拿着采辦來的貨物剛走進園子,就看見遠遠地有人從山石後面轉悠了過來。

晦氣!

莫斐暗罵一聲,轉身要閃,卻不想上官白也是個眼尖的主兒,遠遠就把這一切盡收眼底,于是高聲道:“那廂站着的是誰?鬼鬼祟祟的,見了本王既不下跪,也不叩拜,難道還反了不成?”

莫斐剛轉過去的身體只好又轉了回來,對着王爺盈盈下拜。

這時上官白已經走到跟前,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冷笑道:“我說怎麽會有人這麽沒眼力勁兒,原來是你啊。如此行色匆匆,躲閃神色,是見了本王的緣故吧。是不是很想變個什麽東西趕快逃走啊,學麻雀飛走?學水蛇游走?學蟾蜍跳走?學蜘蛛爬走?”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莫斐心中叫苦不疊,也只能屏聲斂氣垂首道:“小人原不曾看見王爺,只是忽而想起班主交代的某樣東西還沒買來,心中驚惶,才急匆匆趕快行走。若小人得罪了王爺,還請王爺見諒。”

上官冷哼一聲,似乎并不滿意。他圍着莫斐轉了半圈,忽然道:“買的什麽?為何你身上這般香?”

“禀告王爺,采買了一些胭脂水粉。”

“胭脂水粉……”王爺忽然上前一步,捏着莫斐的下颌擡起來,微皺着眉道:“你臉上為何這麽白,偷偷擦粉了吧?”

莫斐氣急,連忙辯解道:“小人這是天生的白皮,如假包換的白皮,并不曾抹過什麽。”

而那人似乎不信,伸手在他臉上捏了好幾下,又看了看手指,這才哼了一聲。

“算你老實。”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莫斐被捏過的地方早就騰騰騰紅了起來,王爺面前又不好造次,只好低下頭,一邊掩飾一邊道:“王爺如再無他事,小人告退了……”

“誰說我沒事了?”上官雙手負後,神色淡淡道,“前年東瀛進貢的櫻花,我記得搬了幾棵到這邊來養。算算日子也是開花時節了,可是剛才我轉來轉去也沒找到。你有沒有什麽印象,在哪裏看到過?”

莫斐細細想了一遍,回答道:“剛進園子的時候曾見過幾株不認得的花樹,前兩天再經過時,看見有的已經開了,滿樹淡紅色的花朵,并不曾長葉子,不知王爺說的是不是這個?”

“正是。”

“那花樹在雪梨園,王爺只要順着這條小徑,穿過前面的月門……”

“廢話少說,前面帶路。”

上官不由分說打斷了莫斐的話,負着手慢悠悠踱起了方步。

莫斐忍氣吞聲,只得帶着上官來到那雪梨園內。只見遠遠望去一片雲霞般絢爛的櫻花,映着碧天綠地更顯純美。莫斐前幾天路過時還不曾開得如此繁茂,這一見之下頓時傾心,就連旁邊站着的人也忘記了,情不自禁輕嘆出聲。

上官回頭看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怎麽了?喜歡?”

在上官面前,喜歡這兩字是絕對不能亂說的。于是莫斐斟酌道:“也……談不上十分喜歡,只是沒見過這景象,有些驚訝罷了。”

“這櫻樹可是聖上欽賜的。”

“……難怪開得如此絢爛多姿,原來前有聖光照耀,後有王府瑞氣,果然非凡品也……”

“不過這櫻樹自來這別苑後我就沒管過,下人們胡亂照應,我看長得亂七糟八的,很沒規矩。”

“……”

莫斐真不知這馬屁要怎麽拍才能拍到馬屁上,索性住了嘴不說話。這時候,上官背着手信步而行,圍着櫻花樹又轉了兩圈,最終還是搖搖頭道:“始終差點意思,看來來的不是時候。”

他對旁邊的随從勾了勾手,道:“告訴膳房,晚上本王就在此處用膳。另有幾點,你須記住……”于是這般那樣交代了半天,才揮揮手讓其退下了。莫斐本來也想跟着退,卻聽見後面那個聲音冰寒刺骨。

“誰又說你可以走了?怎麽這麽沒規矩?”

莫斐沒辦法,只好繼續在旁邊候着。過不多時,一群仆人魚貫而人,擡桌子的擡桌子,擡椅子的擡椅子,間或還有無數珍馐,如流水一般傳了進來,很快就擺滿了一桌。上官坐下後,只略用了其中幾道,吃了有多半碗禦供粳米,多數是持着一個玉瓶自斟自飲。莫斐看着那滿桌子的佳肴,越發覺得今天出門的時候腰帶系得太松,都快掉下來了。正想着這桎梏不知何時能解脫,忽然肚子咕咕兩聲,叫得好不響亮。

莫斐頓時臉紅過耳,上官轉過頭來,故作詫異道:“哪裏傳來的不雅之聲?”

眼見掩飾不能,莫斐只好垂首道:“是小人腹中饑餓之聲。”

上官淡淡地撇了他一眼,蹦出兩個字來:“憋着。”

這也能憋得住?!

莫斐正覺得舉天之冤莫過于此,忽而上官換過一個仆人過來,悄悄耳語兩句,于是仆人拿來一套食盒,裝了幾道清淡小菜,又乘了一碗綠油油的粳米飯,走到莫斐面前。

“王爺賞你的,快吃吧。”

終于可以解脫了……莫斐含着淚花兒接過食盒,鞠躬道:“謝王爺賞賜,小人告辭了。”

上官慢慢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幽幽道:“我可沒說你可以退下……”

“可是……太祖有訓,不同等級不可同桌而食,不同等級不可同位而食……”

“不錯不錯,本朝的規矩你記得很好。”上官回過頭來,笑眯眯道,“你的确不可以和我在一張桌子上用食,更不可以站的比我高用食,但是,太祖卻并沒有說你不能蹲着啊……”

“本王特許你在此處蹲着用食,快謝恩吧。”

我……

我操你大爺!

待到夜幕降臨後,這園子越發顯得荒了。本來就沒什麽生氣,幾樹櫻花雖然開得絢爛,但黑暗之中也品不出什麽味道來。而且夜寒如水,天氣越發冷燥起來。真不知這王爺到底要做什麽,居然還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又等了有半個時辰,上官望望天,才略點了點頭,道聲差不多了。然後他轉過身來,對着莫斐招手道:“過來,這邊站着。”

莫斐莫名其妙走了過去,而上官亦不再看他,只對着旁邊的随從點了點頭。這時,不知從哪兒鑽出好些下人來,三五成群的,圍成十來個圈兒。過不多時,一個個用宣紙糊成的燈籠就飄了起來,下面還燒着一小截兒蠟燭。

孔明燈?!

此時,更有仆人們在孔明燈下系上繩子,高低錯落着放了出去。這些孔明燈在氣流的鼓動下緩緩飛起,随着光源的延伸,一副夜晚才有的特殊美景次第展開。那櫻花被夜色、月光、燈火渲染了不同的色澤,如霞如雲,如淵如谷,再配上高低不同遠近不同的孔明燈……莫斐只覺得一口熱氣堵在嗓子眼裏,似乎連呼吸都忘記了……

“夜櫻……美嗎?”

莫斐轉過頭,看着身邊依然笑盈盈,卻永遠看不穿的王爺,緩緩點了點頭。

“這一次,總能說點兒什麽了吧。來個雅致一點的。”

“勝卻人間無數。”

上官噗嗤一聲笑出來,道:“為什麽不背全了?記不得上一句了?”

莫斐面上一紅,所幸夜深燈暗,看不分明。

怎麽可以說上一句呢?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而這時候,上官又招了招手,旁邊的随從仿佛變戲法一般,瞬間就變出了一具古琴來。

此刻王爺眼中已微有醉意,斜睨着旁邊的莫斐,問道,會舞麽?

舞?

這月色如水,夜櫻缤紛,難道不想歌舞一曲麽?

雖然是問話,其實就已經是結論了。

上官擺好琴,手指在琴弦上一劃,那樂聲便如同泉水一樣流珠瀉玉。莫斐聽得真切,緩緩退到遠處。此時正好一道夜風經過,櫻花如雪落下,他伸出雙手,緩緩從面龐前打開……

少年的柔美,男性的剛強,在這一刻如畫卷般展開。每一個側影都美輪美奂,每一個動作都剛柔并濟,在月色中飛舞的生命,像櫻花一樣爛漫而又脆弱,純美而又灑脫……

此時,上官柔軟低沉的聲音穿插了進來。琴聲悠揚,他唱曰——

人夜早春寒,撚冰玉為盤。

舉杯邀月娥,吾欲鼓琴彈。

星垂雲屏短,燈舞映渠粲。

有玉碧天成,随櫻舞翩然。

花飛花滿園,雲遠雲更淡。

阆苑有仙葩,美人空似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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