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峰回路轉

那一晚,莫斐回到住處的時候,已近子夜。

他剛剛關上門,就聽見黑暗處傳來容止的聲音。

“怎會如此晚歸?”

莫斐原不曾想到有人在,聞聲後不免吓了一跳,手撫胸口笑道:“容止,你怎這會兒還在我屋裏?也不點個燈,真真吓死個人。”

“嚓”的一聲,容止用火折點燃了桌上蠟燭。燭光搖曳中,他的面色亦是陰晴不定。“下午便不見你在,心想會不會有什麽事情,巴巴的留了飯菜給你端過來,卻等到了這會兒……我倒是想知道,到底是誰絆住你,竟子時才歸?”

“還能有誰,自然是王爺啰。”

莫斐來到桌前坐下,将面前的一碗涼茶一飲而盡後,便将今日之境遇與對方細說了一遍。那容止目光閃爍,神色不定,看着莫斐的表情似也有些異樣。莫斐不由問道:“容止,你為何用這種眼神看我?”

容止緩緩搖頭,看着他道:“不……我只覺得……你雖然總說瞧見王爺晦氣、倒黴什麽的,但說将起來,神情卻是前所未有地歡愉……”

莫斐面上一紅,推着容止的手道:“我哪有……不過虛與委蛇罷了……再說了,西府的指示不也是讓咱們盯着點兒嗎……”

這時,忽然聽見窗外噗噗兩聲。莫斐神色一變,緊張地走過去推窗一看,來人早已不知所蹤,只留下一個竹筒樣的東西放在窗臺上。

這個時候來第二道指示?

莫斐帶着竹筒面色凝重地回到桌前,與容止一起打開,只見上面又有一行指示——

明日家宴,刺殺王爺。

刺殺王爺?!

莫斐只覺得眼前燭火莫名一暗,耳朵裏全是突突的雜音,似乎……連呼吸的力氣也一應缺失了。等他好容易回過神來,才發現容止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他連忙低下頭,支吾道:“這西府做事真是越來越詭異了,上一次還說引誘王爺,這一次居然是……是……”餘下的話,他說不出來。

“并不奇怪啊。”容止忽然道,“其實上一封密令出現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

莫斐震驚地看着容止,一時說不出話來。

容止站起身來,圍着圓桌緩緩走動。“上官白幼年時就被送到宮中,與當時的太子當今的皇上一同長大,兩人親密無間又氣味相投,故上官一直是太子黨的重要成員之一。八年前四皇子之亂,卓不群差點被密殺,是上官白帶着親兵前去勤王,保全了他一條性命。所以卓不群登位後立刻封上官白為鐵帽子王,并賜予免死鐵券。上官備受隆恩,聲勢一時無兩。若不是這王爺胸無大志,整日只顧尋歡作樂,風花雪月,還不知是怎樣一股強大的保皇勢力。就算這樣,這位王爺的實力依然不可低估。你我既然費盡心思送進這府中,自然不是為喝酒喑詩,歌舞相伴而來,而是有別的任務……”

容止這一番娓娓道來,只聽得莫斐目眩神迷,做聲不得。而這時,容止已繞至莫斐身後,雙手撫着他的肩膀探至頸下,捧起他的臉,從上至下看着,輕聲道:“小斐,這局裏的每個人都不是你我能碰的……”

“出道前葉紅冷已說過,莫踩渾水。”

可是……若已經踩了……該要怎麽辦?

葉紅冷卻沒有說過。

莫斐的頭已仰至極致,燭光之中一截兒雪白的頸項,如天鵝般堪堪欲折。他的眼睛亦空茫的向上看着,似乎看到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看到。

第二天容止醒來的時候,發現莫斐還坐在窗前,似乎一夜未睡。

晨光映着他的側臉,輪廓頗深。

“小斐……”容止不自禁輕喚出聲。

莫斐聞言轉過頭來,眼睛裏通紅一片,也不知是因為剛剛哭過,還是因為一夜未睡。他有些疲憊地看着容止,笑道:“你醒啦。”

看到他那展開的笑顏,容止竟沒由來心中一痛,他走過去,撫着對方的面頰道:“看看你的樣子,真真叫人難過。難道你還沒想通嗎?”

“不。已經想通了。”莫斐回避似的躲開容止的手,望着窗外,眼神放空,“只是覺得……人性涼薄,莫過于此。”

聽見這樣的話從他口中出來,容止心中又是一痛,情不自禁道:“小斐,既然你下不了手,就讓我去吧,我去也一樣啊……”

莫斐搖搖頭,苦笑道:“紙條是放在我家窗外的。第一次的也是。其實一開始就打算讓我去對付他,又怎麽可能假手別人……容止,你不用擔心,我想了這一夜……都想通了……”

莫斐站起來,執着容止的手來到梳妝臺前。

“上次你幫文亮扮的相,我看着甚好。也幫我扮一個吧。”莫斐自鏡中對着容止盈盈笑道。而容止卻心中一跳,訝然道:“小斐,你不是從來不扮女妝的麽……”

“成敗在此一舉,又有什麽不能做的。”莫斐看着鏡中的自己,輕輕道,“他喜歡什麽,我便扮成什麽。總之……只這一次了……”

最後一次了。

莫斐從梳妝臺的密格裏拿出一把簪子,在桌面上依次擺開。

“幫我梳一個扇髻吧,既雅致又不酌情,他瞧着一定喜歡。”

容止拿着木梳的手幾乎不能緊握,而鏡中的莫斐卻依然笑盈盈的,看不出什麽主意。若不是知道他心中懷着海一般遼闊的深仇大恨……

幾乎以為,他會心甘情願的,撲向那燈火。

燈火深處。

王爺飲了許多美酒,正自歡暢。這時傳令的仆人從門外進來,一邊唱喏道:“啓禀王爺,戲院班主帶着小斐及一幫清倌已在門外等候。”

“嗯。”上官眼中已有些許醉意,一揮手道:“叫他們都進來吧。”

過不多時,只見一群人遠遠走了過來。上官擡眼望去,不由自主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就此,怔在了當場。

只見當前一人正是莫斐。也不見他做了甚,忽然整個人都完全不同了。他頭上挽了一個簡單的發髻,鬓角旁斜斜插着一把呈扇子狀打開的簪子,古樸幽雅又不失穩重。身上穿的是件大紅華服,質地厚重,上繡花鳥,看上去十分奢華。待這行人走到近前跪下後,上官這才醒悟過來,連忙叫了平身。那莫斐擡起頭來,一張素白的臉,只在唇上略微作了點紅,眼角掃了兩條線,要說妝容是淡的不能再淡,但是……但是……

就是眉眼忽然都靈動了起來。

煞是風情。

上官緩緩将玉杯放在酒案上,歪着身子故作慵懶道:“帶了新鮮玩意兒沒?本王已經有些乏了,輕易怕是不能開懷。”

班主跪在地上砰砰磕了三個頭,對曰:“啓禀王爺,清倌們新排了一場扇子舞,還沒見過人,特請王爺指點指點。”

上官撐着頭略點了點,于是樂師、琴師各就各位,把個中間約五十步的大圓留了出來。而這時,莫斐不知從那兒拿出一把描金繪紅的大扇子來,足有半人高,随着樂曲緩緩起舞。只見他時而把那扇子做水袖般在身前舞得眼花缭亂,時而借着扇子做猶抱琵琶半遮面。那風情的眉眼,誘惑的笑容,全都在半遮半掩之間,讓人不禁想沖上去一把撕了那扇子,再捉他過來,好好欺負一番,然後……

上官正看得入迷,忽然之間莫斐一個轉身,口中呼喝一聲“着”,只見那轉盤般飛旋着的扇子中忽然飛出數根扇骨,風馳電掣般飛了過來。上官雙目精光瀑漲,抓起面前的酒案往前一擋,那些暗器全都射在酒案上,撲撲有聲。與此同時,莫斐也已經沖到了近前,抓起頭上的簪子一抽,一甩,那簪子呈扇狀直奔面門而來。上官一聲冷哼,揮起袖袍一兜,一卷,所有簪子都被袖袍卷走,一個不剩。只是,還沒等他喘息片刻,莫斐已經持着一把刺骨的刃鐵貼到了近前——

這正是西府葉紅冷的必殺技“燕子三擊”,木扇、竹簪、匕首,一式比一式快,一式比一式急,就算有人躲得過前兩擊,也會被匕首抹了脖子。而此刻,莫斐使出渾身解數,只待一擊必殺,力斬上官白于刀下,卻不想那厮出手如電,居然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自此,再不能前進半分!

上官哈哈一笑,抓住手腕往下一拍,撞在桌角上幾欲骨折。莫斐劇痛之餘,自知功力差上官甚遠,卻還是不想放棄,用另一手掌用力拍向對方面門。上官把兩只手都抓住後,忽然一把拉了過去,拖着他直奔內屋。莫斐好容易掙脫開來,正要奪門而逃,被上官自後面一把抱住,就連兩只手都被制住動彈不得。莫斐大怒,一邊掙紮一邊喝道:“上官白!你這狗賊!快放開我!”

上官哈哈大笑,雙手越發緊了緊:“莫斐,你好大的膽子,難道不怕本王治你死罪麽?”

自此一句,莫斐就渾身僵硬地住了手。

只因他剛才口口聲聲說的是——

莫、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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