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始終辜負

事情真要做起來,也是相當快。

第二天,莫斐便用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砍了許多碗粗的竹子回來,又爬到半山崖上拽來許多枯黃的長藤——這種東西最是堅韌,比麻繩什麽的還要好使。莫斐用這些東西做了一個竹筏,下水試了試,那枯藤吸了水将排竹捆得更緊,看上去十分堅固。莫斐一回頭,便看見卓不群站在樹下幽幽地看着,面色沉靜。

就算是死,只怕他也是無所畏懼的吧。莫斐時而心生敬意時而莫名感傷,就這樣,兩人要出發的日子終于來了。

這一日,莫斐将那白狐貍皮和黑熊皮都鋪在竹筏上,再扶着卓不群上了竹筏,而自己則扯過兩根長竹竿來,以備不時之需。只是這潭水看似清淺其實很深,竹筏離岸不久就再無可借力之處。卓不群拉住莫斐的手搖搖頭,指指水下又指指對面的岩崖道:“別費心了,水流自會助我們去想去的地方。”

事情正是如此,沒過多久竹筏便順着水流來到卓不群之前提到過的那個岩洞裏。此時正值枯水季,水面只到半個岩洞高度,裏面水聲很響,只看不清去路。眼見着洞口的光越來越小越來越淡,而去路則埋在黑暗裏一無所知,莫斐忽然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卓不群的手。

“怎麽了?”黑暗裏傳來他的聲音,異常沉穩。

“我有點怕……”違心地給出這個答案後,莫斐情不自禁還向着那邊靠了靠。而什麽東西忽然橫了過來,一把摟住後,莫斐則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有我在,你什麽都不用怕。”他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嗯。我不怕。”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麽都不怕。”

莫斐忽然伸出手去,雙手一起緊緊抱住對方的脊梁,用盡全身力氣的抱住。

似乎只有在這樣的黑暗裏,才可以這樣肆無忌憚的忘記一切。

他甚至希望這竹筏就這麽一直飄下去,永遠不要靠岸,永遠不要出去。這樣他就可以永遠抱住這個男人,和他死在一起。

如果真能這樣。

那他既沒有辜負王爺,也沒有欺騙皇上。

這個結局如此喜慶,如此美好。

直如夕夕圓月,時時花開。

再圓滿不過。

就算一起死了,也是好的。

當莫斐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腦海裏依然回蕩着這樣一句話。

而後,他便發現那耀眼的天光正落在臉上,耳邊雖然還有水聲,但确實已經回到了岸上。

卓不群則負手站在不遠處的堤岸上,正在向遠方眺望。他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麽,轉過身來,逆着光道:“你終于醒了。”

莫斐緩緩坐起身子,發現身上蓋着那條白毛裘,于是讪笑道:“我似乎睡了不少時間。”

卓不群點點頭:“大概有三個半時辰吧。差點讓朕以為你不打算醒過來了。”

這麽快,就改稱“朕”了嗎?

莫斐苦笑道:“居然會在這麽驚險的經歷中睡過去,這到底是遲鈍還是呆傻呢?我還真是不濟呢。”

卓不群看着他,動動唇想要說什麽,卻又停住了,他指着西南方向道:“此去五十裏地,應該就是應陽城了。”

“這麽說來,馬上就要得救了?”莫斐站起身來,用雙手捧住白毛裘遞給卓不群,“謝皇上禦袍,草民不敢消受,還請皇上取回。”

而卓不群則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道:“你身子單薄,就穿着吧,這送給你了。”

在這時我應該說謝主隆恩嗎?莫斐傻了一會兒,慢慢收了毛裘,卻不敢穿上,只捧在手裏牢牢抱住。

卓不群看着他,目光疏離,聲音柔和:“你現在走得了嗎?”

莫斐點點頭。

“那就走吧。”

他率先走出兩步後,忽然又站住了。

“路上若是看見軍馬,記得聽朕號令,萬不可自露行仗。”

于是兩人避開官道,只管沿着水路向前。好在應陽城必然在支流附近,他們沿着河邊走,倒不會錯了方向。卓不群一路十分少話,往往莫斐還沒聽見任何響動,他就機警地抱着莫斐藏起來,只等響聲過了才出來。

如此又走了兩日,才堪堪行過一半路程。雖然渴有河水,餓有魚蟹,兩人還是走得筋疲力盡。莫斐見卓不群面色蒼白,汗如雨下,似舊疾發作,連忙攙着他坐下休息,而這時,忽聞遠處一陣馬蹄聲響,一隊人馬從遠處官道奔騰而過,刀光劍影,旌旗招展,上面隐隐一個“福”字。

莫斐只覺得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情不自禁要拉卓不群往河堤下面躲,而卓不群卻面露欣喜之色,渾身生出使不盡的力氣來,大步躍出河堤,提氣對着遠處的人馬大喊道——

“上官白!你這個狗東西,快點滾過來見朕!”

遠處的那隊人馬正是福王親兵,只見塵煙滾滾,遮天蔽日,眼見着就轉了方向朝着這邊駛來。而上官白一騎當前,沖到卓不群跟前,立刻滾落下馬,沒頂跪拜道:“罪臣上官白救駕來遲,還請皇上恕罪!”

卓不群冷哼一聲,負着手冷漠道:“歷時三月才尋到朕,削你一級俸祿,你可不服?”

上官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這才哽咽道:“臣罪該萬死。臣自得了消息說皇上被刺客襲擊,掉落江水行跡無蹤,便急得恨不能立刻出了京城來尋皇上。只是那京城裏孤兒老小全都慌了神,德佳皇太後拉着罪臣一口一個托孤,罪臣無以回避,才在京城耽誤了這些時日。罪臣一直廣派人馬到處搜尋,希望能速速尋回皇上。卻不想這一尋便是三個月,時至今日才終于找到了……皇上,能找到您是臣的福氣……臣此刻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願……”

說到此處,上官更是泣不成聲。卓不群嘆了一聲,用雙手扶起他:“而雅,朕雖然責罰你,但心中仍是歡喜的。這若是別的人馬過來,朕不識旗幟,定不能出來相見。只有而雅,乃朕之股肱大臣,朕之嫡系親信啊。”

一番肺腑之言只說得上官熱淚盈眶,恨不能立刻死在皇上面前,以報知遇之恩。君臣二人又唏噓了好一會兒,上官便命部下牽過自己所騎的玉琮來,扶着卓不群上了馬,擡頭道:“皇上,臣一路輕騎,并不曾帶的車馬。此去西南便是應陽城,等我們過去後,再換車馬返都吧。”

卓不群端坐在馬背上,雍容點頭道:“朕也是這個意思。”

“那……跟着皇上的這位小哥……要如何處置……”

莫斐隔得遠了,原不能聽清他們說些什麽。只覺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都像是看臺上的戲,生旦淨末,有趣的很。而後,他依稀聽見有誰說了一句“如何處置”,騎在馬上的卓不群便遙遙望了過來。

以前,他在潭水裏捉魚,而他在岸上笑着看的時候,距離比這遠多了,卻不曾有遙遠的感覺。而今,卻像是隔着一條江河——

遙遙對望,一瞬沙飛。

不知過了多久,卓不群才終于偏開頭,垂首對上官道:“這位小哥于我有恩,不可為難他,還需送他回原來的地方才好。”

上官的身子不被人察覺地細微抖了一下,而後他拱手道:“臣謹遵禦旨。”

說話間,那支旌旗招展的隊伍便擁着卓不群離開了。此地只留下了上官白、莫斐和改頭換面後一身戎裝的郝英雄三人。

上官看着莫斐,莫斐看着離去的皇上。

之後,莫斐轉頭看着上官,上官淡淡一笑。

“小兄弟,我讓這位将軍送你回去,好麽?”

莫斐垂下眼睛,虛妄的一笑,道:“原來,皇上不帶我走的。”

上官久久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仿佛嘆氣似的笑了出來。

“說什麽傻話。”

“這已經是我今天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了。”

安排郝英雄送莫斐返都之後,上官也翻身上馬,追随皇上而去。而莫斐久久地望着他們離去的方向,直至所有塵埃都落定了,這才忽然返身,走下河堤淌進水裏,然後用樹枝在沙石上寫字。

“主人怎麽找到這裏的?”

他剛劃下一筆,就被水流沖走了。他飛快的劃着,一個一個的字也只存在一瞬,就立刻煙消雲散,不留痕跡。

英雄也掰過一杆枯枝來,在他旁邊寫道:“看見你在石下壓的字條,我們便火速離都。為免那人懷疑,稍微繞了點路。”

“你們知道出路?”

“不知道,不過主人估摸大約是在此。”

“可是那人說機會只有五成。”

“那人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情,他說可以一試,必是萬全的打算。”

莫斐的枯枝在水中點顫着,過了好一會兒才龍飛鳳舞地又劃了幾個字出來。

“知道寶刀蒼泓嗎?”

“知道,天下名器。”

“像蒼泓那樣的刀,還有嗎?”

“有。蒼泓、摯黃,本為一對,如今俱藏于宮中。”

原來如此。

原來,什麽都是鏡中月,水中花。

莫斐的樹枝停在水中良久,這才複慎重的,一筆一劃寫道。

“方才,那人是不是想殺我?”

他寫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每個字都深達河底的岩石,但那字跡依然很快就被河水沖沒了。

而旁邊那人,輕輕嘆了一口氣後,這才慢慢寫着。

“何必知道答案?又不能開心。”

“至少,主人不會放任你被殺的。”

莫斐見了那兩行字,忽然扔掉樹枝,踏着水越走越遠。英雄怔了一會兒,才知道他絕不會回頭的,連忙追了上去,一把拉過來,才發現他拼命咬着唇,卻已是滿臉淚水。

好生倔強的性格。

好生無奈的結果。

英雄心疼地拉過他來,按在懷裏摸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感覺他僵硬的身子逐漸軟了下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依稀覺得他的雙手抓住自己的前襟,發出一聲極悶,極小聲的悲鳴。

(你……這麽在乎他嗎……)

想問的話如此禁忌,連碰一下都不敢。英雄也只好就這麽抱着莫斐,站在水裏等待着,等待着他把千山萬水看盡,把七情六欲舍棄——

郝英雄牽着莫斐一路緩緩返都,是故兩人回到離合時,已是一月之後。

還是那座酒肆,門前張揚着旗幟,一切塵馬未變。

莫斐站在門口,擡頭望着“離合”倆字,嘿嘿冷笑數聲,這才一提衣襟,大步走了進去。他一路穿門過戶回到自己所在的小樓,一推開門,卻霎時怔住了。

誰也想不到這半年未見人氣兒的地方,竟開着數枝茂盛的櫻花,用半人高的大花瓶裝着,印着窗邸上的青天白雲,燦若雲霞。

莫斐緩緩走了過去,一時風過,落英拂了一身還滿。

身後,英雄的聲音輕輕響起。

“昨兒剛送來的。”

“他說,過而不入,以花寄思。”

莫斐忽然笑了起來,他将落英放在口中慢慢嚼着,苦澀微甜,淡淡香氣。

若能無情,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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