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又遇将軍
莫斐歪着身子倚在門廊上,望着廊外的庭院發呆。
回到京城已經逾月了,卻是頭一次這麽清閑——皇上不來找他,甚至連福王也不曾見過。皇上那邊……只怕是不用再指望了。但福王卻依然傳話來說,皇上回京後肯定會有一系列的大動作,所以小心謹慎為妙,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聯系,是故也一概遮了臉見不到人。對于上官白居然将卓不群順順當當恭送回都這件事,莫斐真是一百個理解不能,索性也就裝傻,不再去想。只是,那些前塵舊事都像是假的,而今,他卻又是一個人了。
就像18歲那年,他帶着傷茫然地奔跑在曠野上,身周卻沒有一個人可以扶他一把。
莫斐依着門發了一會兒呆,便聽見前面的主樓裏傳來一陣喧嘩聲,像是發生了什麽争吵。
莫斐心中煩悶,便遣小倌過去看看發生了什麽事。那小倌探了一圈後跑回來報告:“前面是有客人嚷嚷着要見您,伍爺照着規矩給攔了,但是那幾位客人中像是有十分厲害的,就連伍爺也十分吃力……”
莫斐心中暗暗稱奇。他知道英雄能力如何,如果連英雄都無法對付,只怕來者不善。莫斐匆忙整理了一下發髻然後披上大紅華服來到前面主樓的三層,還沒掀簾子,就聽見裏面一人道:“我去過這麽多地方,卻從未見過一個酒家開張後是趕客人走的。我朋友要見的清倌若真是不在,你說清楚便是,為何出手傷人?想是平日裏便跋扈的很,混不将客人放在眼裏。今天就算給你一個教訓,你從今後改了便是,若是不改,下次我就不會這麽客氣了。”
莫斐聽見此人說話,手摁在門柱上許久不能動,而後,他一手掀了簾子,滿臉堆笑着走了進去:“走在樓下就聽見裏面吵嚷得厲害,想是到了貴客了。我這剛剛才從外面回來,不曾迎過諸位,我這便自罰三杯,算是給官人們賠罪。”
說話間,莫斐便提了酒壺,一路款款而行,朝着正中間那桌走去。待他倒好了兩杯酒,遞給對方的時候,那人卻沒有接,只是直着眼睛看他,喃喃道:“真的是你……竟然是你……”
莫斐只覺得心中空蕩蕩的,恍如置身曠野。而他面上卻依然笑得十分得體,十分妩媚。
“經年不見,別來無恙啊,裘将軍?”
那中間坐席上坐着的,正是鎮國将軍裘沖。
數年不見,他相貌上并無太多變化,依舊那頭紮眼的小辮,看上去分外嚣張。此刻他不再做武士打扮,而是人鄉随俗地穿了一件青色的大袍,越發顯得岳鎮淵渟,不動如山。
而此刻,他亦望着莫斐,滿眼全是感慨,只不知該說些什麽。莫斐也不想扮什麽久別重逢的戲碼,只妩媚地一笑,蹭蹭蹭三杯花酒落肚,頓時迎來一片叫好聲。
“狀元相公果然好酒量,只是單敬他一人卻是不行,這裏的每個人都需敬到了才是。”
“那是當然。小斐并不是不守規矩之人。”
也不等裘沖做什麽反應,莫斐已經起身轉到下一桌,三杯花酒下肚後,面色不改地又轉向第三桌……莫斐雖然于酒量方面多有實績,但因喝得急了,一圈下來也是面色微紅,步搖身遲。當他帶着水色彌漫的美目粉唇來到最後一桌——也就是裘沖右側的席面時,那個客人見他盈盈下拜,一雙玉白的手顫悠悠捧起一杯花酒時,再也把持不住,一把便将莫斐拉進了懷裏。
“美人,你就在這邊陪着我吧,軍爺想你好久了……”
莫斐擡起頭,感覺那人的手指沿着下颌輪廓滑動着,點到了正心的位置。他微眯着眼睛輕輕一笑,委婉道:“若是那邊的官人沒意見,小斐便沒意見。”
那客人立刻扭頭對裘沖道:“裘将軍,這個美人今天晚上陪我,你不許跟我搶。”
沒有聲音回應,倒像是默許了。于是主賓分定座次,又叫了好些清倌過來,吹拉彈唱,歡聲笑語,将個晚宴烘托得熱鬧無比。而莫斐陪着的那位男客,手腳甚是不幹不淨,一會兒摸臉一會兒摸屁股的,把個莫斐煩到極點,只一路哄着他速速飲酒,趕快醉倒了算。那男客本來酒量甚洪,但也經不住莫斐這麽一杯接一杯的灌,不多時便是醉眼惺忪,口舌發直,只握着美人的一只手不住嘴地說着——
“我告訴你哦,自從上次……金榜之夜,我見你跳過那支舞後,便每夜思念于你……想來一定有許多人,也是一樣的想法。所以……我幾次來,你都不在……後來,我去打仗,就更看不見了。可是越看不見,就越是想得慌……我一直記得你跳的那支舞,實在太美了,太美了……”
說話間,莫斐已經毫不客氣地灌了他五杯酒下去,口中卻還在敷衍着:“金榜之夜那都多久的事兒了,難為軍爺您還記得,小斐都不十分記得了。”
“怎麽會不記得呢?!”那男客砰砰地拍着桌子,瞪着一雙迷離的醉眼望向莫斐,“你在半空中就開始翩翩起舞,美得好像仙子一樣。我們全部都是這樣(=口=)……的表情,看得都傻了。那天晚上,不是還有兩個青年才俊用戰國棋局争勝負贏你嗎?就是下面的那個大棋盤上……十九路縱殺,殺得端是驚心動魄,難解難分……雖然此事與我毫不相幹,但是就覺得我也親歷了這麽一段風流韻事……好不……好不暢快……”
莫斐持着酒壺,微微偏着頭看向他,似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好一會兒才淡淡一笑:“有這樣的事情?我卻是不記得了。”
“你怎麽又不記得了?!對那兩人,我們可是狠狠嫉妒的……”
莫斐笑着垂落眼睛:“委實不記得了。看來真應該留下畫像,我也好回去看看,當年的青年才俊到底如何風流多情……”
“……難怪人都說:戲子無情,婊子寡義……你……果然涼薄得很……”
那男客說話間便已醉倒,頭磕在桌案上砰得一聲,卻還是不醒。莫斐命屬下将這位客人擡走休息,一回頭,便看見裘沖一雙細長的眼睛專注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心下一驚。
這席面上的客人都已經東倒西歪,沒倒的也有八九分醉意了,怎麽這個人還如此清醒?難道他根本沒喝?
而裘沖亦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用十分冷淡的聲音調侃道:“狀元相公果然好膽色,灌的本事和喝酒的本事同樣天下無雙。”
莫斐莞爾一笑,随即道:“過獎了。将軍還能如此清醒,想來是我們招待不周的緣故。”說話間,他便站起身來,款款來到裘沖案前跪倒,再次捧着花酒敬上。
而裘沖卻是不接,他甚至手都沒有擡一下,只是居高臨下地看着莫斐,緩緩道:“如果我沒記錯……你似乎是奴籍……”
莫斐心中一顫,随即垂下頭,更彎下腰,整個人都趴在地上,以頭觸地,高舉雙手,畢恭畢敬曰:“奴才恭請将軍飲此酒。”
然而,他卻依然沒接。
又過了一會兒,莫斐才聽見頭頂上一個聲音幽幽嘆道:“你真喜歡我這樣對你麽……”
莫斐只覺得哭笑不得,于是擡起頭來反問道:“不是将軍要我這麽做的麽?”
面對莫斐的诘問,裘沖滿眼俱是惋惜:“你怎麽會……流落至此……”
莫斐只覺得臉上的笑容幾乎都抽搐了,手也顫得幾乎握不住杯子。他緩緩直起身子,冷笑道:“我怎麽會流落至此……我是這裏的頭牌,是狀元相公,那麽多男人為了見我一面不惜散盡家財,為了搏我一笑不惜一擲千金。我如今萬千寵愛于一身,還有什麽不如意的,又何來流落一說?”
裘沖聽他這樣說話,不由長嘆出聲:“你居然這樣講……這麽說來,果然是我之前錯看了你。”
錯看的人,到底是誰?
莫斐只覺得胸口氣悶無比,真想沖上去幾個大耳刮子一扇,甩手走人了事。但他經過多年密訓,絕不會做此等無理之事。于是他只能僵着笑容站起身來:“奴才終于明白将軍為何沒喝好了,果然是因為看到了礙眼的穢物所致。奴才這就下去,命別的小倌們過來,好好伺候,定要讓将軍您率性而來,成興而歸。”
之後,也不等裘沖許是不許,就直接摔簾子退了出來,對着旁邊伺候着的小倌耳語道:“去把文亮叫來,命他好好陪着這邊。對了,回頭記得要他們雙倍的價錢,不付清就去軍營裏鬧。”
“都是軍爺……不好這樣吧……”那個小倌有些懼怕。
莫斐惡狠狠道:“老子開得就是黑店!讓他們吃了這一回,就不敢再找下一回!”
說罷這些,莫斐便攏緊外袍急急走了。待他一路回到自己房間,剛關上門,便大口喘息着,似乎不這樣做,立刻就要窒息似的——
“你說你看錯了人……到底是誰看錯了人啊……”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又怎麽會流落至此!”
屋子裏的一切物件此刻都遭了秧,免不了碎成一地的命運。莫斐甚至把床上的被褥都扯下來,把床圍子拽下來,扔得滿地都是。他沖到窗前,一把拿下牆上挂着的小弓就要撅,連撅三下都撅不斷,他又用腳踩了弓背,雙手拉着弓弦使勁往上拽——
“小斐,你這又是做什麽?!”
英雄聽見聲響連忙跑來,看見的正是這一幕,他慌忙上去從後抱住莫斐的胳膊把弓搶了過來,一看之下不禁悚然,只見那弓弦已深深陷人皮肉之中,勒得雙手血肉模糊。英雄心疼得心都要碎掉了,握着他的手顫聲道:“好好的又發什麽脾氣?有什麽不忿我去料理,何苦讓自己受此委屈?”
莫斐一甩手掙脫開去,只背對着英雄道:“幫我把這弓拿去燒了。我不想再要了。”
英雄喃喃道:“這弓你不是一直寶貝着嗎?隔三岔五就取下來擦拭一番。前陣子拿去了北邙山,還巴巴的讓我從峽谷裏給拿了回來,說是貴重……現下為什麽又不要了?”
莫斐在床上坐下後,眼睛只看着另一邊:“早就物似人非了。留着又有什麽用?徒留傷感而已。”
聽他語氣裏萬念俱灰的意思,英雄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好拿了傷藥出來,坐在床沿上幫他裹傷。
“你就算傷心什麽的,也別拿自己的身體作踐。雖然你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是,但卻有人當你是寶貝,碰一下都舍不得……”一席話說得英雄臉漸漸燒了起來,還好天色已晚,外人發現不得。而莫斐只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越發顯得冷冽清麗,眉色如山。英雄看着看着便呆了,手底下也沒輕沒重的,直至把兩只手都纏成了熊掌狀。
莫斐還擡起手來在燈下照了照,英雄的臉頓時飛紅一片:“失禮失禮。不然……我重新來過?”
“噗!”
今日以來莫斐第一次笑了,而且是真正的笑。燈色下只見他目光如水,唇淡似痕,端是美麗不可方物。英雄此刻又有些發呆,而後,他才迷迷糊糊地聽到,聽到那宛如琴鳴般的聲音輕輕響起——
“謝謝伍爺。”
第二天莫斐便舉着那兩只熊掌在庭院裏走來走去的,面上還得意的很。下面的小倌們有的看了哈哈大笑,有的見了迷惑不解,心想這麽個标致的美人怎麽就這副德行出來了,自己還挺美的。若是有客人上門,莫斐也這麽舉着雙手去見客,倒是出其不意的很受歡迎。若是莫斐興致高了再撒撒嬌賣賣萌,那銀子就跟流水似的往錢櫃裏淌。莫斐站在一直埋頭算賬不敢擡頭的英雄身邊,一邊監督着一邊還不停嘴:“今天的流水我要提五成,我這可是苦肉計,很傷身子的……”
正說話間,忽然看見門口夥計又帶進一群人來,一邊走着一邊唱喏道:“進士及第四位,三樓雅座請……”
走在最後一位的,恰恰就是昨兒才來過的鎮國将軍裘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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