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牙尖嘴利

一看到裘沖進來,莫斐的臉便垮了下來。

而後者也是有意無意地朝這邊看了一眼,卻不做聲色,依舊負着手器宇軒昂地去了樓上。英雄看看那邊,又看看旁邊,不免憂愁地嘆出聲來。

莫斐回過頭去看着他:“怎麽你也在嘆氣?難道說昨天那惡人傷了你,你怕了?”

英雄啞口無言,只得又嘆了一口氣。

而莫斐則鬥志昂揚道:“伍爺不用怕,如果今天他再找碴兒,有我在呢,定要他讨不了好去。”

正好,一個小倌屁颠屁颠地跑過來說,三樓的幾位客人要莫斐過去應酒。

應酒就應酒,莫斐高舉着熊掌搖擺着腰肢來到雅間,一進門就跪倒在地,叩曰:“謝各位軍爺擡舉,可是小斐不幸雙手負傷,不能應酒,還請各位軍爺見諒。”

昨天的那位軍爺也在,一見之下心疼不已:“怎麽好端端的就把手傷了?快過來,過來讓老爺好好給你吹吹……”

一句話還沒落地,兩道寒光立馬就從左側直插過來,生生把後半句給憋在了肚子裏。那男客身子一顫,只好乖乖地縮立在旁,再不敢調戲一聲。

連将軍的副官都給瞪了回去,還有誰敢說話的。于是一屋子的人都跟吃了啞藥似的作聲不得。而裘沖則略挪了挪身子,拍着身旁坐位道:“你到這邊坐來罷。”

莫斐趴在地上有一會兒了,這才擡起頭來讪笑道:“将軍,奴才不能喝酒,只怕掃了将軍興,還是讓奴才叫別的清倌過來罷。”

“你過來便是,說那麽多廢話幹嘛?”裘沖不喜別人駁他意思,皺着眉頭沒好生氣道。

莫斐掩着臉翻了翻白眼,只好走過去,挨着邊兒坐在了裘沖近旁。裘沖垂下眼睛,看着莫斐放在膝上的傷手,不由又一次皺起了眉頭。

“怎麽弄的?傷這般重?”

莫斐畢恭畢敬道:“回将軍話。昨兒奴才出門的時候,有一只惡狗一直沖着奴才犬吠。奴才本不欲理他,卻不想那狗十分兇惡,竟掙斷了鏈鎖過來将奴才咬傷。實在是無妄之災從天而降,晦氣啊晦氣。”

裘沖聽後,眉頭皺得更緊了:“昨兒我們很晚才走,你居然還有閑情雅致出去逗狗?”

莫斐幽幽答道:“就是嘛……那麽晚了還一路咆哮着擾人安寧,果然十分讨厭呢……”

裘沖張了張嘴想接話,卻又不知道該接什麽。呆了一會兒,這才伸過手去,抓住了莫斐的手腕。

“将軍請自重,小斐已經說過今晚不應酒的……”莫斐扭着胳膊。

“我只是要看看你的傷而已。不做它事。”如此說着便把對方的手摁在膝上,不由分說地解了那紗布。待最後一層紗布連着血塊撕下後,莫斐不由自主縮着肩抽了一下手。

見他一副委屈緊了的小模樣,裘沖只覺得一股熱氣頓時升到了胸口,上上不去,下下不來,只梗在那裏,氣悶得緊。他略定了定神,仔細看了看莫斐的傷口,不由奇道:“你這口子明明是琴弦一類的東西割傷的,為何要說是狗咬的。”

莫斐負氣曰:“就是狗咬的。就是。”

裘沖擡頭看了他一眼,不由苦笑起來:“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說話間,他就從袖籠裏掏出一個黑色小瓶來,倒了一些藥味辛烈的粉末在傷口上,剛剛撕裂的傷口很快就止住了血,一股麻痹的感覺從手掌傳上來,連疼也似乎弱了。裘沖又從袖籠裏掏出一卷柔棉來,一圈一圈細心地纏在手掌傷處。

“沒想到将軍騎馬打仗是一把能手,砭石金丹上也頗有造詣啊。”莫斐無不諷刺道。

“我總是随身帶着這些,受的傷多了,難免需要自己照顧自己。”裘沖一邊纏一邊嘴碎道:“你這傷萬不可碰水。只要熬得這一月,連疤都不會留下。否則要是爛穿了根,就只好拿刀剁掉,以後就是四指美人,三指美人了……”

“我又聽見那只惡狗在犬吠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聽?”

“那你一定是幻聽了,我就什麽也沒聽見。”

“那将軍要不要閉上嘴,認真聽一下?”

“……”

兩人正說話間,一個男客摟着小倌過來禀告道:“将軍,屬下今晚……就宿在此地了,特來向将軍辭行。”

裘沖怔了怔,看看他身邊的清秀娃兒,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也只好點點頭讓他們去了。他再回頭看着莫斐,握着紗布的手忽然用力一抽——

“疼疼疼!”

莫斐疼得汗都下來了,不由哀怨道:“将軍好大的手勁兒,這哪是纏傷處啊,分明就是捆豬肘嘛。”

裘沖冷冷道:“你在這邊,是不是也做這種事情?”

莫斐一怔之下,心下了然,于是冷笑道:“我又并非金枝玉葉,既然來了這裏,又怎能免俗?”

裘沖手下微微頓了頓,愈發纏得快狠起來。莫斐雖然覺得鑽心的疼一陣陣傳來,卻咬住了下唇不再出聲。裘沖纏完了左手便要右手,莫斐把手往身後一藏,只做撒嬌狀笑道:“奴才謝過将軍。奴才這只手好着呢,不用将軍費心了。”

“你慣使右手,用力更大,傷就會更重。不想殘廢的話就把手給我,快給我。”

裘沖見他坐着不動,于是傾身過去拉他右手。那莫斐躲閃不及,只能後仰以避裘沖,這樣一來倒像是裘沖要對莫斐做什麽似的,把他的上半身壓在草席上動憚不得。一時間周圍的喧嚣全都靜了下來,人人只望着這邊,表情各自怪異。要知道這裘沖雖然位高權重,卻是歲輕臉薄之人,從來都是自持自重,不與他人嬉笑言歡。平日裏極少見他對床邸之事動心的,但為何來了這裏,又是摸摸又是碰碰的此刻還要壓倒——實在太大膽了!

而裘沖卻絲毫沒有察覺周圍的異狀,他只聞到一股奇香從莫斐半開的領口處瀉了出來,頓時頭暈腦脹如飲酒醉,連眼前也恍惚起來。待他好容易把莫斐藏在背後的右手搶了過來,再坐直時,心中已經微微異樣。

莫斐見抵抗不成,只好乖乖任裘沖幫自己解了紗布,上藥,再次纏好。他雖然已經盡量坐直了身體,但裘沖依然聞到陣陣暗香從他身上襲來,胸口的火苗又熱了幾分。

等兩只手都纏完了,裘沖呼了一口氣,擦擦頭上的汗,正要說話,忽然發現原來這個雅間裏只剩下自己和莫斐,其餘人等俱消失不見。

“诶?難道我坐在這裏不動也能走失了随從?”裘沖吃驚道。

“将軍,剛剛他們一個個都過來跟您告辭過了好吧……”莫斐幽幽從旁道,“雖然不是角兒,但也不至于流落到路人甲的程度吧。”

“這個……本将軍做事,一向專心致志,心無旁骛……”

“果然是國之棟梁民之佑神啊,實在讓人欽佩得緊。無妨無妨,只要将軍還記得回去的路,怎麽專心致志,心無旁骛都無妨……”

又被搶白了不是?裘沖心下懊惱,卻不能表現出來,于是正正喉嚨轉移話題道:“我的這些手下,戍邊戍得鳥都快生鏽了,所以有些性急也是應該的,你們只怕也見怪不怪了。”

莫斐卻不答話,待裘沖轉頭看向他後,才抿着嘴一笑,幽幽道:“那将軍呢?将軍的鳥有沒有生鏽?”

裘沖只覺得胸口那團火苗一下子竄到了嗓子眼,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而莫斐卻慢慢靠了過來,只能看見他的一雙薄唇一開一合的,卻聽不見聲音。

你說什麽?裘沖張張嘴想問,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靠過來,臉龐擦過自己的臉龐,鬓角摩挲着自己的鬓角,而後薄唇輕觸着自己的耳廓,仿若吻禮。

裘沖情不自禁伸出雙手,想去摟他的細腰,而這時,他終于反應過來那人在他耳邊輕吐的那一句話——

“只可惜奴才不能親手鑒定了,只因為奴才的手被惡狗咬傷了呢。”

裘沖張開的雙臂放放不下來,摟摟不上去,只能這麽僵着。而莫斐已經輕笑着退開身去,心滿意足地走掉了。裘沖雖然神威無敵,頤指氣使,卻也無法做出非要上一個受傷的清倌這種事來……他一手撐着頭,斜望着某人離開的背影,戳着身下某個支帳篷的東西,幽幽嘆氣道:“兄弟,這次只好委屈你了。誰叫人家被狗咬傷了呢?本将軍覺得嘛,下次再咬一定要先咬嘴,把那牙尖嘴利的舌頭先封上了,再考慮別的。就是要讓那人看看,我裘沖并不是好惹的……”

只是,這一番負氣卻又是為了什麽?

明明知道他不願見,見了也只是徒增傷感,卻還是忍不住跑來了。

明明知道他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耿直少年,卻還是忍不住想見他。

這到底是人在為難人?

還是期待着什麽戲碼?

裘沖望着四面殘頹的酒席,而自己面前的卻依然紋絲不動。不由讪讪地笑出聲來。

此時新月如鈎,鈎不走一縷魂魄。夜涼如水,涼不去一身燥氣。

又有誰,能解此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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