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各種執念
對于鎮國将軍頻繁出現在離合酒肆的情報,上官很快便發來了指示:密切聯系,留意刺探。
果然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人情世故皆可利器。
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得到他些許關注麽?
這麽些天來,他一句話沒有,一個照面沒有,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想什麽,甚至不知道他在哪裏。
寧願一天到晚去對着幾棵花樹發呆,也不想過來看看這個會動、會笑、會撒嬌的真人……到底是王爺啊,懂得進退維谷,深譜求而不得之精髓啊。
莫斐緩緩掩了那紙條,取下油燈的燈罩,再劃燃了火石點上,将那紙條放在火上燒了。一股青煙散去後,就什麽也不剩了。
他來到窗前,那裏有一個大花瓶,裏面插着數支櫻花。那是他剛剛回到離合酒肆的時候,上官巴巴送到他房間裏讓他看的。他還記得當時一推開門,就像吃了一大碗青杏似的,又甜、又酸、又澀,又苦,真真滿腔肺腑無處訴說。莫斐略定了定神,看見窗臺上又落了一些花瓣,于是解下腰上的香袋,将那些花瓣攏好,仔細收到香袋裏,再系好,挂在腰上。他知道,這不過是自己的一份執念,別人未必在意,可是卻又日複一日的如同強迫症一樣繼續着,就是停不下來。
收好落花後,莫斐便依着窗發呆。他的閣樓靠近後院圍牆,青色的圍牆外隔着一條石子路便是黎江,看着那江濤翻滾,莫斐心中又傷痕似地劃過另一人……他連忙收了心神不敢再想,這時候他才發現圍牆外的石子路上站着兩個人,而這兩個人赫然就是郝英雄和容止。
诶?容止來了?
莫斐心下頓時歡喜起來,正要出聲呼喊,忽然看見容止捂着臉,而英雄則将雙手按在他肩膀處,輕聲訴說着什麽。他們兩個人靠得這麽近,這麽親密,這麽……
是錯覺麽?為何覺得他們好般配?
般配到連看的人都忍不住嫉妒起來了。
兩人靠在一起好一會兒,才又分作了兩個人。容止拿出一個小包袱來,英雄默默收下了。之後兩個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容止便轉身匆匆離去了,離開的時候他并沒有回頭又或者怎樣,而英雄卻目送着他直至消失不見後,忽然擡起眼睛看着這邊一眼,莫斐頓時驚得藏到了牆壁後面——
可是,為什麽我要躲?
就因為他發現了?
那應該是他們躲我,而不是我躲他們才對。
莫斐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索性走到桌前坐下,倒了一大碗涼茶咕嘟咕嘟喝着,而這時,英雄已經從門口處走了進來,腳下不帶一點聲音。
“你都看見了?”英雄的聲音挺平淡的,聽不出來一點愧疚。
是啊,他也沒什麽好愧疚的。
莫斐心中冷笑着,顏色上卻絲毫不露:“是啊,看見了呢。好親密的一對,連看的人都覺得十分美好。”
英雄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皺着眉頭道:“你在說什麽?真搞不懂。”
莫斐只不道破,反而意指其他:“容止是主人身邊的人,自然是替主人跑腿來了。可是他不上來見我,卻和伍爺在後門處秘密相會耳鬓厮磨的,小斐才真是搞不懂呢。”
英雄忽然道:“容止不是主人派來的,他是自己跑出來的。”
“哦?”莫斐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笑着,“如此說來就更有意思了。”
“想見的人見不到,容止也是十分辛苦的。”英雄黯淡道。
“難道我們不都一樣麽?想見的人卻見不到……”莫斐的笑容也漸漸凄涼起來,“不過你們還好啊,不也偷偷見過面了麽,哪裏像我,如同瘟神一樣,走哪哪不待見,見誰誰避之唯恐不及……”
“住口!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英雄哪兒來得那麽大的火氣,忽然厲聲喝止。莫斐在他面前最是随意,何嘗見過他發火?不由整個人被鎮在了當場,再說話不能。
而英雄畢竟老好先生一個,一怒之下立刻氣餒,弓着背可憐巴巴道:“大當家,我錯了,我不該頂撞你,你責罰我吧……”
“開什麽玩笑!”莫斐沒想到居然被英雄搶白,頓時勃然大怒,扇子在桌上敲得砰砰的,“你們倆在樓下鬼鬼祟祟的時候,眼中哪裏還有我這個大當家在?虧我還把你們當兄弟,當同伴,不過是被你們聯合起來戲耍而已!”
一番話說得莫斐越發氣悶起來。其實他對英雄、容止二人十分依賴,總覺得自己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大委屈,都能夠回到這邊,得到些許溫暖,些許安慰。可是當這兩人的秘密暴露後,他忽然有一種自己被背叛的感覺,就像是小時候大哥搶走了自己最喜歡的玩偶,失落的情緒完全控制不住。而偏偏,偏偏……
這兩個人,都是他最珍視的寶物。
這時候,一個包袱輕輕推到了自己面前。
莫斐本不欲看,但看了一眼後就留了神——那是容止剛剛塞給英雄的,他為什麽這時候拿出來?
“這不是我的東西。”莫斐擡起頭來,瞪着眼睛看向英雄。
“是你的。容止讓我給你的。”
英雄靜靜道:“你說的也沒錯,容止這個人的确有些不灑脫。雖然我說他可以直接交給你,但他卻說,一旦見了面,又有好幾日不得舒心,所以還是不要見面的好。他又說,你以前受過重傷,身子骨本來是虛的,現在又夜夜笙歌,酒寒傷身,只怕年紀輕輕就把身子掏空了。他還說,小斐這人十分傲骨,就算替你擔心這些你也未必領情。所以讓我把裏面的東西偷偷加在每日飯食裏,只看着你喝下去才好。”
“這……已經是他給的第三包了……”
“……你還願不願意用,但憑自己高興吧……”
英雄一躬到底,退着步關門出去了。莫斐呆了半晌,這才緩緩伸出手去,解開了那包袱。
小斐,你燒得這麽難受,好歹吃點藥吧。
不苦的,你嘗嘗,這藥是甜的。
莫斐只覺得自己的雙手都顫抖起來,他看見那包袱裏是一包上好的冰片,辛香撲鼻,如冰如晶。
那天晚上,裘沖依舊來了,而莫斐依舊從旁陪着。
只是莫斐一整晚都魂不守舍的,坐在那裏如游魂一般。裘沖有心說他兩句,但看着他一副凄迷黯淡的樣子,卻又幾次住了口。
哪怕,只是坐坐就好……
哪怕,只是見見就好……
裘沖此刻也是滿腹心事,只不知與何人說起,煩悶間也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悶酒。而這時,旁邊一桌讨論的十分熱鬧,聲音也傳到了這邊。
“軍爺時常在朝堂上走動,定是知道不少緊要的大事,也給我們講講最近的新鮮事吧。”一個小倌恪守職責,開始刺探軍情了。
那些武官們喝醉了酒,嘴上便沒把門兒的了,見小倌們問得誠懇,真恨不能把掏心窩子的話都說出來。“要說最近咱國內的大事,當然要算當今皇上秘密失蹤後又安全返回了……”
“快別顯擺了,這事兒早天下皆知,小奴也知道皇上是着了別人的道啊。”小倌捂嘴笑道。
“那你知道是着了誰的道嗎?”
一席話落,連莫斐都不由聽住了。那武官又洋洋得意道:“逃不了是桂王、彰王的主意。”
“你怎麽知道?”
“我家将軍被十八道金令緊急催回你當是為啥?就是為了勤王護駕。皇上一失蹤,這桂王、彰王勢力便做大了。要不是福王從中周旋幹擾,只怕這天下早已易主。所以皇上回來後,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向桂王、彰王清算清算,而第二件事情嘛,自然就是要重新排兵布陣了。”
那邊又有一人接嘴道:“這福王平日裏吊兒郎當的,一副公子哥兒樣,沒想到真到國家危難之際,倒也是靠得住的人。八年前四皇子之亂不也是福王帶兵勤王,救了當今聖上嗎?這麽說來,皇上把虎符給他,也算是充分信任了吧。”
居然連虎符都給了?
莫斐只覺得胸中一陣騷動,幾乎要站起來大聲尖叫——要知道虎符能調天下軍馬,上官若得了它,無疑整個天下已囊括懷中。
這時,之前的那個武官又反駁道:“要我說,皇上對将軍的信任最高。将軍一回京,皇上就把禦林軍和京師一并給了他,這可是核心中的核心啊。将軍對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也是看在眼裏的……”
“就是嘛。那上官不過寵臣一個,哪裏及得将軍智勇雙全,貴為軍神。若不是如此,皇上又怎會在今兒提出,要把和碩公主嫁給将軍,而自己将納将軍的妹妹為妃……”
皇上要娶裘沖的妹妹為妻……
而裘沖要娶和碩公主……
莫斐猛地看向裘沖,而他的目光也正好落在自己身上。裘沖面上一曬,不由出聲呼喝道:“國家大事豈是爾等在此煙花之地議論的,快快與我住口罷!”
不讓說豈不是就是默認了?莫斐只覺得裘沖十分好笑,真的十分十分好笑,好笑到……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而裘沖則十分尴尬,躊躇了好一會兒,才對着桌案低聲道:“其實還沒有定。皇上就那麽一提,跟開玩笑似的,做不得真……我……我也跟他說還要再考量考量……”
“将軍有必要跟一個奴才解釋麽?”
莫斐聲音不大,卻如同一根刺一樣紮人心底。裘沖正要發怒,卻見莫斐率先站了起來,對他福了福,說道“奴才今兒的确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了”,說罷,也不待裘沖許是不許,就一扭頭飛快地走了出去。
“诶诶?怎麽這麽沒規矩,把我們将軍晾在這裏就算完事了……”屬下頗有幾個氣盛的,這就嚷嚷了起來,而裘沖只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長廊拐角處,衣袍一角——
至此,裘沖再也坐不住了,他一聲“我去去就來”,連忙大步追去。那莫斐穿着厚重華服,沒想到卻走得飛快,裘沖一直追到好遠才終于追上。連忙一把拖住。而莫斐還一邊絞着手一邊抵抗着,低着頭一臉倔強。裘沖又只好一手握住腰,一手捏住下颌強迫他擡起頭來——
“看着我。”裘沖命令道。
過了好一會兒,莫斐才終于擡起眼睛,看着裘沖。
他臉上明明什麽表情都沒有,卻有無盡的悲苦深藏在眼眸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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