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百斤鮮肉
季槐風這番話說得相當的情真意切,連他自己都要為之感動了。
誰知顧小橹斜眼看他,想都不想就問:“為什麽呢?這樣做對你有什麽好處?”
他顧小橹雖然忘記了很多人,但是他認為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另外一個人好的。除非他腦子壞了,或者是有別的,不可告人的目的。”顧小橹的口氣淡淡的,和往常說話的語氣不太一樣。
季槐風心口一疼。那一瞬間,仿佛有一根硬刺狠狠地插進了他的心髒。
顧小橹雖然忘記了很多人和事,卻沒有忘記它們給他造成的傷。眼前這個傻傻呆呆的顧小橹似乎是毫無防備的,但他其實早就造了個針插不入水潑不進的硬殼來保護自己。
季槐風頭一回嘗到了絕望的滋味。他明白這完全是自己造成的,所以他完全沒有資格要顧小橹對自己打開心防。
他的沉默在顧小橹看來等于是承認了“有別的不可告人的目的”。顧小橹打個呵欠,“沒話說了吧?我就說嘛,你好好的要我跟你走幹啥呢?除非你把我當成能聽話會走路的豬了,想先就這麽養着我,以防萬一以後你找不到東西吃的時候,就可以一刀把我喀嚓了當飯吃?”
季槐風繼續沉默。他想,老子是很想吃掉你,只不過不是你想的那種吃法。
不良念頭一起,臉上一熱,他的耳朵紅了。
他們兩個還一高一低地蹲在樹上,現在實在不是想那種事情的時候。轉頭看去,顧小橹背對着他騎在樹枝上,身體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樹幹上,兩只腳從樹枝上垂下來,一晃一晃的。他的腳穿在一雙藤鞋裏面,腳背和邊緣的地方因為和藤皮的摩擦留下了一個個紅印子,磨損得厲害的地方甚至有血往外滲。季槐風抱着樹幹,跨過顧小橹的腿站到了那邊的樹枝上,然後騎着樹枝坐在他對面。
“小橹,坐好,擡頭。”
“幹啥?”
“反正現在閑着也是閑着我們可以做點別的事情。”
顧小橹警惕地睜眼,“做什麽?”
季槐風眨眨眼,從衣袋裏面掏出一把鋒利的小刀。顧小橹認得,那是大災前男人常用的那種剃須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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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你刮刮胡子吧,你留那麽長不難受麽?”
“冬天很暖和,不用戴圍巾。”
“呃。但是,虱子可能會在裏面生小虱子”
“它們生的是蛋。我可以把蛋捏破的。”
季槐風終于明白過來一件事,那就是和顧小橹鬥嘴是非常沒有意義的事。他直接把剃須刀放到了顧小橹的下巴跟前:“我今天非從你身上割點什麽不可。留頭不留須,留須不留頭。你自己選吧。”
顧小橹瞟一眼他的手,終于很老實地把頭擡了起來。
季槐風小心地用左手捧住他的臉。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周圍的聲音在瞬間變得無比的清楚。風吹得樹葉嘩嘩作響,昆蟲在草叢間呼朋引伴。冰涼的剃刀從肌膚上刮過去,發出沙沙的聲音。季槐風湊得很近,顧小橹能聽到他的呼吸慢慢變得很粗重,捧着自己的臉的手滲出濕熱的汗,把某種不正常的熱度也傳了過來。
兩人的心跳互相追趕着,砰砰砰地加速。
好在顧小橹的胡須雖然長,但是算不上很多很濃密。季槐風給他刮幹淨了,小聲說:“好了。”說着把剃須刀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後重新收好放回袋子裏。顧小橹大大出了一口氣,摸摸自己的下巴,“突然沒了,涼飕飕的好不習慣”
季槐風噗地笑出來,“過兩天就習慣了。以後我都給你刮。”
“不用,不用,真不用了。”顧小橹大概是為了強調自己并不喜歡這樣,重複着說了好幾次不用。季槐風并沒有因為被拒絕而沮喪,他微笑說:“那随便吧。你想刮的時候就找我好了。”主動權放到對方手上,也許他會開心一些?
“嗯。我會給你肉的。”顧小橹認真地說,就好像從前的人說“會給錢”一樣。
“不用——也不費什麽事——”季槐風有些着急,顧小橹這樣見外,他要到哪年哪月才能親近啊?
“季槐風。”顧小橹頭一回這樣認真地連名帶姓地叫他,“我從前,好像也收過一個徒弟,後來我把他趕走了。”
“啊?!”季槐風不明所以,顧小橹好好地提這件事幹什麽。不過話說影帝似乎曾經說過顧小橹怎麽虐待徒弟的事
季槐風假裝不經意:“哦?是什麽人呢?”
“不記得了,反正是趕走了。”
“你不滿意他嗎?你放心,我會做得比他更好的。”不就打打獵做做手藝嗎?他季槐風還幹得來。
顧小橹搖頭。“不是,是太好了。什麽都肯為我做,我怎麽欺負他都不吭聲我就把他趕走了。”
“為為什麽?”
季槐風實在想不明白。顧小橹難道真的是腦子壞了連想問題的方式都變得這麽古怪?
“因為就算我不趕他,他也遲早會走的。”
季槐風的心涼了個透。顧小橹對人情竟然已經涼薄到了這個地步了麽。
因為害怕可能會發生的傷害,他甚至願意舍棄眼前的關心和溫暖。他打定了主意不要再接受別人的好意。
沒有愛就沒有痛。顧小橹已經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徹大悟了。
季槐風僵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了。他覺得自己應該說幾句話開解一下的,但是他忽然又意識到,自己是最沒有資格開解顧小橹的那個人。
顧小橹擡頭看看天,靈巧地翻身下樹:“天快黑了,我們回去吧。明天叫影帝一起來,一定能打得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白天在樹上的那次對話的緣故,接下來的整個晚上都是在沉默中度過的。兩人圍着火塘各自烤肉吃,吃飽以後再消化一會兒,就躺到床上去了。背對背地側卧,都睡不着,也都知道對方還醒着。但是也都不說話。
不知道這樣僵了多久,顧小橹突然說:“等你拿到居留的資格以後,你就自己出去蓋個房子住吧。我這裏太小,不方便。”
季槐風嘆氣。這裏是顧小橹的房子。如果顧小橹不喜歡,他沒有任何權利強行留下來。
大不了就蓋在旁邊,反正也能天天見面的。
季槐風一直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顧小橹的呼吸聲漸漸均勻下來。他小心地用手臂圈住了那個瘦削的身體,手掌隔着破舊的衣服緩緩丈量下去。
然後他把自己的臉埋在顧小橹背後,貪婪地聞着他身上的味道。
以後這樣的機會大概就很少了吧。
第二天顧小橹果然叫上了影帝一起打獵。
起初影帝聽說是為了給季槐風交那一百斤肉的入鎮考核費,死活不肯出門,顧小橹說了打到的肉給他一半他都不願意。顧小橹無可奈何,沖自家門口喊:“徒弟,我們自己走吧。”
影帝追出來:“你也要去?!”
顧小橹點頭。影帝站在那裏憤憤然地看着季槐風大搖大擺地從顧小橹家出來,咬牙說:“好,我去。”
有影帝在,打獵的過程就變得簡單得多,因為影帝有個絕活。
影帝的嘴裏就像藏了一臺超級音響,什麽樣的聲音都能發出來。他既能學顧小橹說話,當然也能學動物叫。
他們回到昨天蹲的那棵樹上,然後顧小橹和季槐風支起弓,箭對準了樹下。一切準備妥當之後,影帝開叫。
影帝每叫一聲,顧小橹就點評一句。
“其實這聲狼嚎可以再叫得放浪一點的,你不但要讓周圍的公狼聽了就知道這裏有頭母狼,還要讓它們知道這頭母狼很想被操。”
季槐風:“萬一這群公狼全喜歡公的呢?”
影帝:“”
如此這般忙乎了半天,終于有個黑乎乎的影子出現在樹下。
一頭野豬。目測重量至少有一百五十斤。
季槐風和顧小橹歡呼雀躍着往它身上射箭。野豬受了傷,撒腿狂奔。他們當即從樹上跳下來,把它往龍虎鎮的方向趕——卻又不敢太靠近,畢竟受傷的動物都要比平時危險得多。好在季槐風有支箭射到了它的動脈,野豬很快就因為失血漸漸地沒了力氣,結果一頭撞在樹上,倒了。
三個人抓着它的四只腳把它拖了回去。
鎮長家有從廢墟裏挖出來的稱。他們三個七手八腳地燙毛破肚,把豬皮剝了下來,然後割了一百斤肉給鎮長。除了內髒,他們還剩下了六十多斤肉。顧小橹說到做到,分了三十斤給影帝。季槐風還以為影帝會推辭不要,誰知他不但坦然拿了,還抱怨顧小橹給少了。
顧小橹拍他的肩膀:“豬是我們三個人一起打的,分給你一半我們已經很吃虧了好不好?”
影帝氣哼哼地走了。
季槐風開始的時候還懷疑影帝是不是就是顧小橹說的那個“前徒弟”,但是看他這副斤斤計較的樣子,實在是,不像
內髒不好保存,他們照例要先吃掉。所以這晚的晚餐是豬肝炒豬肚。之後兩人默不作聲地把剩下的肉割成條。上次腌起來的狗肉已經可以取出來放在火塘邊烘幹了,正好把新的肉放到石崗裏去。
臨睡覺,顧小橹說:“從前也有些人,他們想留下來,但是都給人挑了很多錯處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季槐風豎起耳朵:“為什麽?”
“因為他們在考核期裏一直留在鎮上,還到處送東西給鎮上的人,以為這樣就能讨好他們其實龍虎鎮的人雖然少,但是也有幾百個,他們能讨好多少呢?”
季槐風一驚。其實他也起過這個念頭。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出去多認識幾個人,總比讓一群陌生人來決定自己的命運要強吧?
“那我要怎麽辦好?”
顧小橹轉身向他,眼睛眨得賊亮。
“第一,鎮規說的是,允許你在鎮上暫時住五天接受大家的評判,卻沒有說你接受評判的這幾天,一定要住在鎮上不可;第二,龍虎鎮的鎮規只管鎮子裏面的事;你出大門,就是殺人放火也沒有人管你。”
季槐風張大了嘴巴。想不到顧小橹這小傻子竟然在鎮規上找了這麽大一個漏洞!
“所以,這幾天你暫時到鎮外呆着去吧。白天出去就行,晚上再回來睡覺。你也看到了,這裏的人一到晚上就不出門,他們才不會再出來挑你的錯。”
季槐風想,有一個人會的,他絕對會的
他決定采納顧小橹的建議。顧小橹說的沒錯,想要不觸犯一個地方的規矩,最好的辦法就是呆在它的規矩管不到的地方。
“好。鎮上的大門是天亮就開是吧?我明天天不亮就到門口等着,呆到天黑再回來。”
“嗯,我也要出去。交易日快到了,我該去割些藤回來做東西了。”
季槐風想:你這是想和我一起呢還是想和我一起呢還是想和我一起呢
他立刻精神抖擻:“我正好跟着你學怎麽做,嘿嘿,這才是真的當徒弟了嘛。”顧小橹不置可否,季槐風就當他是答應了,高興得就想抱他。誰知顧小橹波瀾不驚地說:“我幫你留下來只是想要個幫手幫我幹活打獵而已,沒別的意思。睡吧。”
一盆冷水當頭潑下,把季槐風澆了個透。
季槐風的身體心理素質都比一般人要強得多。反正能讓他着火的火源就在身邊,他就算涼了也會再熱起來。第二天鎮門一開,他們就一前一後地出去了。顧小橹打着呵欠拖着步子仿佛六點就被家長轟去學校的小學生。季槐風卻不一樣——經過一夜的休整,再加上又趁顧小橹睡着時揩了不少油,他那是相當的情緒高漲,精神振奮。
現在已經是秋天,天才亮,冷風嗖嗖地吹,草木葉上的露水冰得紮人。顧小橹平時用來編鞋編用具的藤在鎮口附近就有一大片,他把季槐風帶到了地方,卻又打着呵欠坐下不動了。
“等露水幹了再說。”
季槐風嘀咕:那要還要等多久
轉念又想:顧小橹既然明知道現在露水還沒幹,卻還是願意爬起來和他一起出來,這還是能說明
他看着板着臉坐在那裏的顧小橹,把一聲悶笑憋了回去:“呃不如這樣吧,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我回去借柴刀砍些柴。”
說着要往回走。顧小橹忽然站起來:“你別去。我去。我不是說過了麽,你白天不準進鎮。”
顧小橹走得相當的潇灑,季槐風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鎮口。
然後他看到影帝背着一只空藤筐出來了,手裏拿着一個什麽東西。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塊石頭。只不過石頭是長條的,邊緣被砸出鋒利的棱角來,上面還沾着些泥土。季槐風猜出來了,影帝這是拿着石刀去挖草藥呢。
他本來想跟影帝打個招呼,但是忽然又想起顧小橹說不要和鎮上的人套近乎的話,就轉身過去,假裝在看風景。
影帝居然目不斜視地過去了,仿佛壓根就沒看到他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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