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德之謀
季槐風是被一片刺眼的強光刺醒過來的。他本能地擡手遮住眼睛又眯了一會兒,才睜眼認真地看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他——準确地說,是他和顧小橹都在一棵很大的榕樹上。他騎坐在一根橫着伸出去的很大枝丫上,背後牢牢靠着榕樹巨大的樹幹。顧小橹在他對面也是騎坐着,只不過姿勢不太一樣。
顧小橹整個人都趴在他身上,兩只手牢牢抱着他的腰,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就像一只流浪了很久的小貓突然找到了一個可以栖身的地方,拼命地想要汲取更多的溫暖。
只有在熟睡的無意識中,顧小橹才願意和他這樣地親近。
季槐風很想去弄張足球場那麽大的黑布來,把整棵榕樹都罩在下面。這樣顧小橹也許可以睡得久一些。
這當然只是想像而已。片刻之後,他托着顧小橹稍稍坐起,把自己的外衣脫了下來,然後蒙頭蓋在顧小橹身上,只在靠近鼻子的地方留了個小口子。好在顧小橹睡得很死,在他做這些的時候只是動了動嘴唇。他把衣服蓋上去以後,顧小橹又睡得沉了一些。
季槐風松了口氣。
天氣似乎有些不一樣了。他雖然脫了衣服,卻沒有覺得太冷。周身有股微微的,灼熱的感覺。雖然只有一點點,卻像是在極遠的地方,有人燒了一堆火。
他又過了片刻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
他看到有些細碎的,金色的光落在了顧小橹的頭發上。
他疑惑地伸出手掌接住了那些光。順着光芒射下的方向看上去,他看到榕樹茂密的枝葉間有個耀眼的東西在閃着光。
雖然刺眼得很,他卻那樣定定地望了許久,一直望到兩只眼睛都滲出水來,才不得不低下頭。
他覺得現在是時候叫顧小橹起來了。
他湊在顧小橹耳邊,小聲說:“小橹,小橹,醒醒,快醒醒。”
“嗯幹什麽”顧小橹半夢半醒間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呼呼大睡。
“太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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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聽到了沒?太陽出來了。”
“嗯啊啊?!”
“快,快看看,”季槐風托起他的下巴,輕輕拍了拍他兩邊的臉頰:“太陽出來了”
在天空中消失了整整三年的太陽,終于羞答答地再次露面了。
顧小橹迷迷糊糊地睜眼,臉上并沒有出現季槐風想象中狂喜的表情。他只是擡頭看了看天,然後很平常地“哦”了一聲。又說:“你激動個屁啊,長這麽大沒見過太陽麽?”
季槐風:“”
他有些懷疑,顧小橹是不是壓根就沒注意過太陽不見了這碼事?
“呃我的意思是,天亮了,該起床了。”
“我們又沒睡在床上,起什麽床?”
季槐風再次被噎了回去。
顧小橹狠狠揉了幾把眼睛,總算徹底清醒過來了。一看眼前的景象,猛地推開了季槐風:“你!趁我睡着占我便宜!”忽然又發現了自己身上還披着季槐風的衣服,一把扯下,摔了回去。
季槐風沒有跟顧小橹争辯,因為知道就争辯了也沒有用。他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衣服抽回來。昨天夜裏他們本來是分開睡的吧?也不知道是誰占誰的便宜
好吧,要說便宜的話,他确實也占到了。
季槐風打個呵欠,“天亮了。我們正好去看看木炭燒好了沒。”
榕樹下面有一條小小的溪水。他們蹲在溪邊随便洗了洗臉和手,又到稍上游的地方捧了些冷水喝。一線冰冷的感覺滑下胃裏去,好歹緩解了點饑餓感。季槐風正想着待會兒去哪裏打點野味填肚子,就看到顧小橹把長在溪邊的一種蕨類植物連根拔了起來。他看到那種植物長長的根須上長着一塊塊鳥蛋大的淺綠色球莖。顧小橹把它們一把全捋了下來,放在水裏搓幹淨了上面的泥土,就丢到嘴裏大嚼起來。邊吃邊說:“你旁邊也有,想吃就自己弄啊。”
季槐風看他嚼得津津有味,又想起昨晚他喝一鍋苦菜湯都能喝得那麽開心,心想這東西的味道肯定好不到哪裏去。想着又有些擔心:“你這麽亂吃也不怕中毒?”
顧小橹鼓着腮幫含糊不清地說:“影帝說這東西能吃的,就是吃多了可能會拉肚子而已。我就填填肚子,要是真拉了就當清腸胃——你多少吃點吧,味道很好的。”
季槐風壓根就不信。但是他的肚子已經叫得要爆炸了,他不得不就近想辦法安撫。他學着顧小橹的樣子拔了些塊根洗幹淨,先揀了一小塊到嘴裏小心地咬。那東西脆而多汁,也沒什麽特別的味道。只是在咀嚼間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植物的清香。
季槐風吃了一些,又拔了不少出來洗幹淨,揣在衣兜裏。顧小橹笑他:“你還學起影帝來了”季槐風反問:“你既然覺得好吃為什麽不多摘一點回家放着?”
“不行,我家裏要是還存着這個,肯定就不想幹活也不想打獵了。光吃它也沒啥營養,遲早會瘦死的。”
季槐風:“”
顧小橹倒挺會激勵自己。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了鎮口。到木炭坑邊一看,上面的煙只剩下細細的一縷。季槐風說過,當土堆上面再沒有煙冒出來的時候,下面的木炭就燒好了。顧小橹仔細看了一陣,樂得伸手就要去挖土。
季槐風一把把他拽回來:“別動!剛燒好的木炭還是燒着的!要帶走的話,得先用水澆熄晾幹。現在你的桶都燒沒了鎮上還有誰有桶不?去借一個來——”
顧小橹想了想,說:“影帝家有個木桶。”
季槐風:“哦,還有別人麽?”
顧小橹撓頭:“上次我暈過去,把人都忘得差不多了,哪還記得誰家有桶?”
“你們要桶幹什麽?”
季槐風很頭疼。影帝就算曾經是影帝吧,他用得找這麽神出鬼沒的麽?
影帝背着他的藤筐施施然從鎮口出來,手裏還是提着那把石刀。他光明正大地把顧小橹上下掃視了一遍,才說:“我的木桶早就不能用了。我現在裝水都是用竹筒。你們想幹啥?”
季槐風覺得他的眼神似乎有點緊張過後的釋然,一直在想他倒底是個什麽意思。季槐風不說話,顧小橹于是言簡意赅地回答:“收炭。”
影帝看了看地上的坑,明白過來:“用你自己的鍋就行。反正木炭又沒有毒,在裏面熄個火沒事的。”
顧小橹一拍腦門,子彈一樣沖去拿鍋去了。影帝這才轉向季槐風,挑釁地說:“不錯啊,在外面睡了一晚,精神不錯!”
季槐風迎面而上:“托你洪福,沒被野獸吃掉。怎麽,最近手頭很緊麽?每天都這麽早出來采藥。”
影帝忽然放低聲音,語氣裏也少了些敵意:“那倒不是。因為要出遠門了,想多換點東西路上吃。”
“出遠門?去哪裏?怎麽這麽突然”季槐風一愣。影帝似乎很緊張顧小橹,怎麽突然又要走?他這一走,不等于是白白把顧小橹留給自己了?轉念又想,這年頭命最值錢,那一點點感情——甚至連感情都不算的東西,只怕是随手就能扔掉的吧
無論如何,影帝肯走總歸是件好事。季槐風于是也把态度放友好了些:“既然是出遠門,還是多準備點東西的好。路上自己小心。”
其實抛開顧小橹的事情不談,季槐風其實還是有些佩服影帝的。現在龍虎鎮上很少有人每天出來亂轉,即使出來也是盡可能快地回到鎮子裏去。只有影帝敢這樣整天漫山遍野地溜達。看看他手裏那把石刀就知道了,他才是真正适應了這個環境的人。
影帝微低頭,似乎在做什麽很艱難的決定。
“我要去的地方很遠。其實這個決定也不算突然了,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季槐風不解:“這一天?今天——今天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嗎?”
沒有日歷,沒有鐘表,日子混一天是一天,現在的人已經忘記了時間的存在。
影帝不說話,伸出食指指了指頭頂:“這個還不夠特別嗎?”
天空的顏色依舊和過去的三年一樣昏黃黯淡。不一樣的是,在濃濃的煙雲中間,有一輪太陽時隐時現。
“你呆在這裏就是為了等太陽出來?”季槐風又不明白了。太陽是出來了,影響頂多是天氣會變得暖和一些,他們的生活和以前也不會有什麽不同——這和影帝要離開這裏有什麽必然的聯系麽?
影帝突然走過來,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認真地問:“季槐風,你是真的嗎?”
季槐風愣一愣,瞬間全身緊繃:“是,我拿我的命發誓。不過這不管你什麽事吧?”
影帝搖搖頭:“行,這些天你對小橹是什麽樣我也看得出來——我跟你商量個事情。你對他要還是真的,就幫他這一回吧。”
顧小橹提着他的半口鍋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季槐風和影帝兩個人一左一右站在炭坑邊,兩個人都在看他。兩個人的眼神都很奇怪,仿佛他們剛剛在私底下達成了什麽邪惡的協議。
“喂,你們這麽看我幹什麽?我今天洗臉了啊!”
影帝“噗”地笑出來,“你們忙吧,我去挖草藥。”季槐風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小心點啊。”
影帝甩下潇灑的背影大步走了。顧小橹刷地竄到季槐風跟前:“你小子行啊,這麽快就勾搭上了!你昨晚還占我便宜呢,真不老實!太花心了當心遭雷劈啊!”
季槐風:“鍋給我。我去裝水。”
顧小橹把鍋遞給他,完全無視他的鴕鳥政策,依舊窮追不舍:“喂,你是怎麽泡上的啊?別說是硬親了人家,人家就從了你啊——”
季槐風幾乎抓狂:“我沒有!”
顧小橹攤手:“一個人被別人抓到把柄的時候,通常第一個反應就是馬上否認。我明白的。”
季槐風悲憤地沖了出去。
燒木炭的原理其實很簡單。生木在缺少氧氣的環境下不完全燃燒,在它還沒有開始化為灰燼的時候把火熄掉,剩下來的就是木炭。季槐風用顧小橹的半口鍋裝了水回來,然後用昨天扒下來的幾塊樹皮把埋在木頭堆上的土撥開了,才拿着兩條長長的細木棍把坑裏的炭夾了出來,浸在鍋裏的水裏熄滅。燃燒着的炭在水裏發出沙沙的響聲,蒸汽在水上蒸騰出來,仿佛是什麽東西在垂死呻吟。
顧小橹剛剛因為心急不小心被燙了一下。現在他老實了,乖乖地蹲在坑邊看季槐風吧木炭一塊塊地熄滅,然後小心地疊在一起。
“什麽時候才能搬回去呢?”
“等全部都冷了就可以了。”
“這麽多木炭,能換多少肉啊”
“你說換多少就換多少。”
顧小橹徹底樂開花了。
季槐風趁熱打鐵:“對了小橹,那個房子——我們先不蓋了。這幾天我們專心燒炭編東西,等過了交易日再說。”
“呃說的也是,我們這幾天要是專心幹活能做多少東西啊可是我們晚上睡哪?你該不是想這幾天都睡樹上吧?我可不幹啊!”
季槐風啼笑皆非。
“我跟影帝說好了。我們上他屋裏擠他幾晚。”
顧小橹打個響指:“好!”
季槐風雖然說得很輕松,心裏卻一直有些不爽——他現在已經完全把照顧顧小橹當成了自己的責任,這樣跑到影帝家去,很有些寄人籬下的凄涼感。顧小橹卻完全不管這些。他只要有個可以睡覺的地方就已經很高興了。季槐風壓下心裏的歉疚,埋頭幹活。
因為燒好的木炭是散的,他們用手也搬不了。顧小橹又去扯了些藤編了個臨時的筐裝回去,暫時放在影帝家裏。兩人又忙活了一天,季槐風在那個坑裏又燒了一窯炭,顧小橹在旁邊就地煮藤編筐。午飯和晚飯都是影帝給解決的——從樹林裏挖的生脆的野薯,放到火上烤熟了,香噴噴熱騰騰,比什麽都好吃。
當然只吃野薯的副作用也是有的。在接下來的半天裏,他們三個人都響屁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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