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藥
說過了閑話,文樂問:“玉書院為何現在這般沒落?”
尉遲夫人也不生氣,像是在看一個小輩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笑着說:“因為太老了,思想舊了,名氣大,卻沒有底子撐着。”
玉書院好幾百年的傳承,底蘊不必說。
可現在世代平穩,沒什麽大戰争發生。科舉過了就能做官,沒有多少人願意上山去那玉書院讀那些晦澀難懂的古書,也不願意去聽七八十歲,胡子比頭發還長的老夫子講學。
孫煜兒想了想,說:“革舊出新是正常事兒,玉書院也應當變一變。”
尉遲夫人點頭,說:“老爺在世的時候,已然改了書院不少固定規矩。今年預備着再招一些學生試試的,誰成想......”
孫煜兒嘆氣,托着腮幫子說:“其實現在就是缺少個大肆宣揚的由頭。”
文樂看着孫煜兒,說:“你爹不是三天兩頭就辦詩詞會嗎,要不咱在玉書院也給開個?”
尉遲夫人見着兩個小輩想出力,慈愛地看着他倆讨論,說:“可玉書院現在已沒了什麽有名氣的學生,就連藏書,也是不少人惦記着的。”
“有名氣的?”文樂扭頭往孫煜兒瞅,說,“這不就有一個嗎。”
尉遲夫人倒是知道孫尚書家的寶貝疙瘩,但卻不知道對方有什麽名氣,遲疑地看了一眼。
文樂打開一旁小厮抱着的卷軸,遞給尉遲夫人看,說:“《金林月》,中秋那日作的。”
雖說名字叫月,畫中卻不以月為主題。而是一支月光杯,杯中美酒蕩漾,倒映的月兒變得細碎。單只的酒杯把這一人獨酌的孤寂襯得淋漓盡致。
尉遲夫人看着畫,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笑的,好一陣才欣賞完,看着畫的印,欲揚兩個字格外顯眼。
“真真是......英雄出少年。”
可開辦一個詩詞會除了人,還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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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玉書院目前的進項,別說詩詞會了,就是日常支出都有困難。
尉遲夫人又皺着眉了。
文樂拍了拍胸膛,說:“尉遲夫人,錢的事兒您別操心,由着我去辦吧,就當小輩謝謝當年贈長命鎖的祝福。”
尉遲夫人像是在考慮,文樂撚着脖子間的銀鏈子,将上頭挂着的玉扳指拿了出來,憨憨地笑了笑。
傅家,據說富可敵國呢。
冬日刺骨的冷,山上更甚。
鳥兒都飛去南方避寒,一片寂靜,山谷中只有風吹過的呼嘯聲。
慈山山腳下都是些農戶,世世代代種糧食的。洪災把屋子田地沖了個幹淨,人人自危,活也活不下去。
張烈就是這個時候來的荔城,還沒上任就提着官服直奔那沖垮了江堤的怒河邊上。
民不聊生,水位暫時下降了些,整個村落處處都是哭喊聲。
沒了爹娘的孩子還不知道哭,坐在地上,抱着已經被水泡得屍體都腫發了的親人,手裏攥着一把稻草,餓極了往嘴裏塞,讓稻草劃破了喉嚨,咳出來的口水都帶着血絲。
張烈快咬碎了自己的牙,将那小娃抱了起來,不知怎麽的熱血上了頭,初來乍到用來打理人情的錢,盡數給了叢韬光,督促他将設粥棚、建難民屋。
朝廷近年來沒什麽戰争,又趕上文帝上位,戶部可費了大功夫讨好今上,國庫虛空。
送來荔城的不是錢,而是糧食。
張烈反倒是樂得見着這一幕,要真是錢,只怕早就入了別人的口袋。
趕了個大早去城門口接那送糧來的官員,張烈難掩笑意,跟那人拜了個禮就往後頭馬車走去。
庶出的小崽子,不是沒見過柴米油鹽貴。
張烈手往那糧上一模,就僵了嘴角的笑意。
叢韬光在旁不敢開腔,瞅見自家縣令表情在那一瞬間陰沉得可怕,随後又轉為笑意,将那糧帶着押到了庫房中。
城裏的百姓們張燈結彩,荔城被洪災折騰得好幾個月的荒涼,終于在糧到來的一天內,綻放出了不少的興奮勁兒來。
進了庫房,張烈神色不明,當着叢韬光的面,拿着一把匕首,直接插到了糧袋上。
從那糧袋裏掉出來的不是糧食,而是喂馬的幹草。
叢韬光瞪大了眼,抖着聲喚了一句:“......大人?!”
張烈緊抿着唇,說:“難怪要讓我去城門口親自接糧,他們是看準了我不敢直接戳穿。荔城百姓這幾月水深火熱,早已經是極限,若是讓他們知道這送來的糧不是糧,只怕現在落草成寇不在少數。”
“大人,需不需要我去找那送糧的......”
張烈擺手,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頭,眉頭緊皺,似頭疼得厲害。
替人辦事兒,找上去也沒什麽用。
張烈原本跟唐浩是各自為營,并沒有利益沖突。誰知自己這扮豬吃老虎的功夫,對方竟直接将把這糧也給貪了。
銀錢還不夠,還要百姓的命嗎。
張烈睜開了眼,眼底裏布滿了血絲。
張烈是生來就屬于官場的,白日笑着與唐浩虛與委蛇,晚上回家照查不誤。可惜了這一年的運籌帷幄,終究還是讓縣府裏那吃裏扒外的混蛋玩意兒賣了個幹淨。
張烈逃出來花費了不少的功夫,手臂也受了傷。原本就是個文人,在農夫家裏可是養了一陣好的。
“義父,喝藥了。”梳着沖天揪的小娃從外頭進來,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藥。
屋子裏滿是藥物的氣味,張烈從床上坐起來,嘴唇幹裂,頭發雜亂,從金林出來時都沒有今日這般頹廢。
小娃就是當初張烈在村子裏救下來的那個孩子,張烈給他取了個小名叫無虞,就是沒有憂愁的意思。無虞倒也符合這個名字,一天到晚笑嘻嘻的,跟着伺候張烈一年,乖巧懂事,沒有人不疼他的。
喝完了藥,張烈靠在床邊上,咳嗽兩聲,接過無虞遞來的麥芽糖往嘴裏一塞,問:“叢韬光回來了沒?”
無虞端着藥碗點頭,說:“三更的時候回來的,義父有什麽吩咐?”
“叫他過來。”
不一會兒,叢韬光就進了屋子,讓藥味熏得打了個噴嚏。
“昨日情況如何?”
“回大人的話,昨日見着祭酒大人了。”
張烈眉頭稍微松了一些,說:“他怎麽說?”
叢韬光想了想,說:“‘你讓他想幹什麽就去幹,出了事兒我兜着’——祭酒大人是這麽說的。”
張烈讓叢韬光那惟妙惟肖的語氣逗得直笑,笑了一會兒又咳嗽起來,扶着床緩了一會兒後,說:“有了兜底的,咱們就不用和唐浩玩這種躲貓貓游戲了。”
“大人?”
“來,幫我把官服拿來。”
“是。”
晚霞十分美,卻沒多少人會去欣賞。
唐浩靠在美姬懷裏頭,吃着對方遞過來的糕點,摸着對方柔嫩無骨的手不放,放在鼻尖聞了聞那蔻丹的花香味。
“大、大人!”
摔倒聲十分大,把昏昏欲睡的唐浩吓了個正着,一把推開美姬,指着那小厮的鼻子大罵道:“沒人通傳就進屋裏,你向天借的膽子!來人,給我拖出去杖斃!”
小厮吓得站都站不穩,一個跪爬直接跪到了唐浩身邊,說:“大人大人!小的是有要事禀告!”
唐浩懶得搭理他,一腳踹在他胸口處,直将人踹離了三米多遠。
小厮被人拉着往外拖,喊道:“大人!大人!小的真有要事禀告!小的看見張烈張縣令了!”
“等一下。”
小厮感受到押着自己的力度一松,連忙跪得離唐浩近了些,說:“小的今日瞧見張縣令大搖大擺地從城門進來了,一路走一路買着吃食,還與街上百姓說話,随後直接進了縣府。”
唐浩瞪大了眼,像是在想這張烈不要命了是不是?
自己這費老半天功夫想着活撕了他,他不往京城躲他那四品的爹那兒去,上趕着往回跑是幾個意思?
唐浩推開美姬,摸着下巴的胡子說:“那你們還在等什麽,還不快把他處理幹淨,省得爺一天到晚地為這點事兒煩心。”
一旁的幕僚說道:“大人不可。張烈是當着荔城老百姓的面回來的,大搖大擺地取人性命容易落人口舌。”
“合着在這地盤,他一個臭蟲爺還治不了他了?”
幕僚擺擺手,說道:“白日不可,夜晚就不一定了。說這了無痕偷竊成性,萬一偷到張縣令身上,被張縣令不小心發現,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人滅口,也是有可能的。”
唐浩眼珠子一轉,聽得樂了,将那美姬拉回來,往那白玉似的胸脯上揉了一把,笑着說:“還愣着幹嘛?”
那傳遞消息的小厮連忙磕頭出去,隔着遠遠的都能聽到屋內的調笑聲,他走在長廊上,讓風吹了個通透,這才發現背後竟然被冷汗浸得透了。
修建得格外漂亮的閣樓上,一個穿着黑衣的男子叼着草根,看着小厮離去的背影,晃了晃自己的腳,随即向後倒去。
消瘦的身影湮滅在高樓的霧氣之中,易碎的瓦片在男子腳下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他像是一只貓。
作者有話說:
傅骁玉:謝邀,人剛到荔城,錢卻被人花沒了,心情很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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