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張烈為了在城裏老百姓面前露臉,可是一路從城門口走回來的。光說還不行,遇到個相熟的還要在人家攤子面前挑選買賣,走到縣衙,叢韬光和無虞手裏都被塞得滿滿的。

無虞手裏還提了一籃子雞蛋,把比自己都重的物件一一擱置在桌上,端着那雞蛋就往後廚跑。

叢韬光看張烈走路晃晃悠悠的,果不其然下一秒張烈就猛地朝旁邊倒去。

屋子裏遮掩不住的血腥味。

張烈扶着桌子,把深紅色的官服脫了下來,那下擺處浸濕的濕痕不是水漬,而是崩裂的血。

張烈疼得看不清路,喝了口茶才緩了過來。

後背撕裂一般的疼,好在沒有紅腫,只是崩裂了出了些血,看着吓人罷了。

上好藥之後,叢韬光便拿着一把匕首擱置在張烈的枕頭底下,說:“大人,今晚您安心睡着。”

張烈想打起精神也沒了力氣,手腳都是沁了冰似的冷,倒在床上不下片刻就昏睡過去。

夜半無人,明明是個大晴天,卻愣是沒有一點月色。

黑雲将天遮掩了個嚴嚴實實,偶爾透露出半點星光也是模糊的。

冬日的荔城沒了犬吠蟬鳴,安靜得不行。三更天的時候,外頭才傳來打更的聲音。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叢韬光眯着眼假寐,聽到這遙遠的聲音,睜開了眼睛。

五六個人聚集到院門之中,腳步沉重,并無掩飾的殺氣。黑雲漸漸消散,露出半點月光與那刀尖上一反射,激得叢韬光直接推門而出,提起一把長劍對着來人刺過去。

叢韬光是文樂部曲,以前是養在文樂他爹手底下的死士,能力自然不可小觑。以一對六,将對方打得潰不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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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心盡力,做好父母官,為何唐大人如此趕盡殺絕?”

聽到叢韬光的問話,為首的人帶着黑面罩,陰笑一聲說道:“一池污水,張大人非要出淤泥而不染,豈非笑話?”

叢韬光與其争鬥,竟然發現對方似沒有盡全力,而是與剩下五個人一一喂招。叢韬光動作微頓,一腳踹開那為首的男人,臉色發白,喊道:“大人!”

被踹開的人起身,說道:“調虎離山,這一半刻的時間,你的大人大概已經被削成八塊兒了。”

屋子裏死一般的寂靜,竟是半點聲都無。

好一會兒裏頭亮了些,蠟燭的光亮立馬照亮了外頭的院子。

門被推了開,出來的不是黑衣人,而是一個穿着短打的壯漢。

壯漢把匕首上的血随意地往身上一擦,錯身站邊上,露出了身後依舊臉色不好但眼神明亮的張烈。

張烈忍着後背的疼站直,說道:“祭酒大人果然算無遺策,本官回縣衙第一天,唐大人便忍不住要上門送‘大禮’。”

饒是再傻的人也知道現在情況不對了。

為首的黑衣人朝着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剛想脫身就讓叢韬光狠狠地一拳正中下巴。

錘得人是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半晌站不起來。

叢韬光直接将人的下巴卸了,扯着面罩,說:“大人,果然是劉捕頭。”

荔城的縣衙已經從根上爛了。

唐浩要除他,自然不會叫自己不信任的人前來。這劉捕頭可是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抱緊唐浩的大腿,沒少給張烈使絆子。

張烈看着劉捕頭被卸了下巴,一副口水都兜不住,憤恨邋遢的模樣,倏地笑了下,說:“本官就是要做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蓮,你待如何?”

知州府裏吵鬧聲不斷。

美姬被唐浩的聲音吓得不敢動彈,直往床腳縮。她周身都是傷,被唐浩贊嘆過的蔻丹竟生生讓人給啃去了一半,疼得她直顫。

發怒的唐浩将玉枕往地上砸,價值上千兩的東西立馬碎成碎片。

幕僚也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硬着頭皮跪在地上,說:“大人息怒。”

唐浩這般生氣是有原因的,今早上有個乞丐往知州府外頭丢了個包袱,立馬就跑走了。侍衛打開一看,吓得立馬給唐浩彙報。

那包袱極輕,打開看是個小盒子。盒子十分精細,嵌着漂亮的橫紋,還帶着木頭香氣。

隐約可聞的血腥味。

盒子裏裝着三十顆牙,其中有一顆是金的。

劉捕頭奸詐耍滑頭,有次哄得唐浩高興了,賞給他一塊金錠子。劉捕頭為了讨好唐浩,也為了自己炫耀,自己敲碎了一顆牙,将那金子嵌在了牙上。

荔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劉捕頭,有一顆閃亮亮的金牙。

唐浩怒火攻心,将桌子掀開,一桌珍馐撒了一地,問:“那天殺的畜生,如今何處?”

“回大人的話,張縣令一大早就去了縣衙,聽說有人擊鼓鳴冤,他正主持公道呢。”

唐浩眼神不善,問:“主持公道?”

侍衛不敢搭腔,跪着聽唐浩的指示。

唐浩不顧裏邊半果着身體的美姬,直接掀開床簾,叫來丫鬟穿上了官服,說:“我倒要看看他今日怎麽主持公道。”

堂下跪着兩男一女,女人穿着洗得發白的衣裳,跪得極為板正。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上頭戴了一朵剛采摘的芙蓉花。

棕色衣服的男子跪拜下去,對着張烈說道:“縣令大老爺,草民狀告賤內及她姘頭,心思惡毒,毒死草民親娘。”

另一位男子聞言白了臉色,指着棕衣男大罵:“你血口噴人!”

女人就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一般,依舊跪着,偶爾扶一扶耳畔落下的發絲。

張烈拿起狀紙看了眼,女人名叫玉娘,與棕衣男子王力青梅竹馬,成親之後一直未育。王力其母提起要給自己兒子納小,結果不日便被毒死在家中,王力認為是他發妻心腸歹毒而善妒,毒死了婆婆。

那所謂的姘頭是街頭老小都熟悉的賣貨郎,據王力狀紙所言,經常看到那賣貨郎與自己發妻“勾勾搭搭”。

張烈放下狀紙,問:“王氏,你可有辯解之詞?”

玉娘以為那砍人頭的判令就要往自己腦袋上砸,誰知道竟得了這麽句輕飄飄的話。

鼓起勇氣擡眼望去,堂上坐着的人身着官服,面色有些發白,但仍舊擋不住那幹淨俊秀的面容。背後的浮雕刻着青天、白雲,倒真像那話本裏說的青天老爺一般,剛正不阿。

張烈瞧那玉娘不說話,光顧着盯自己看,朝着旁邊師爺使了個眼色。

師爺輕咳一聲,自家縣令确實容貌上佳,但在堂前看入神的,這玉娘還算是第一人。

“王氏,還不回話!”

聽到師爺的話,玉娘稍微回了回神,磕了個響頭,說道:“民女與王力乃娃娃親,成婚八年,認真侍奉公婆,從未有半點不孝之心,此乃其一;婆婆确實提過為相公納妾,民女雖不識字,但也知道七出之條善妒,心中不愉卻早已認命,此乃其二;民女身子骨弱,無法有孕,與賣貨郎交往只為詢問其常年走街串巷,可有聽說那城南口善生養的李氏有何調理之法,并無其他越矩之舉,此乃其三。”

王力聞言瞪了旁邊那賣貨郎,又遲疑地看了眼玉娘。

賣貨郎急忙磕頭,說道:“青天老爺,草民實屬無辜。王氏常關顧草民生意,草民便替她多多打聽這調養之法,哪兒有這王力口中所說的龌龊之事。”

張烈把狀紙再看了一遍,問:“王力,口說無憑。”

王力張了張嘴,竟說不出什麽來。

“張大人這兒熱鬧啊。”

張烈未變臉色,身着官服從位置上起來,給唐浩行禮。

唐浩是知州,比張烈的官兒大不少。于情于理,都不該是他站着。

縣衙裏稀稀拉拉地,跪了一地。唐浩走了好幾圈,看着張烈弓着身子,因疼痛皺起了眉,這才笑着坐到上位。拿起桌上的狀紙一看,唐浩說道:“成婚多年未曾有子,無子;不喜丈夫納妾,善妒;與賣貨郎有染,不潔。此等女子,何以跪坐堂前?來啊——給本官拖出去杖刑四十再議!”

那帶着紅标的令箭丢到了堂下,玉娘臉色煞白,看着那箭羽,咬住了牙。

堂上一片寂靜,那行刑的捕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時沒人動彈。

唐浩眉頭一皺,罵道:“荔城縣衙可是無人能動手了?不如去知州府借上一個半個替你們行刑?”

捕快們掃了張烈一眼,這才扣住堂下的玉娘。

張烈抿着唇道:“慢着。”

唐浩斜眼看他,問:“敢問張大人,南朝刑法,可有背熟?堂前自以品級為重,本官乃正四品知州,你這荔城縣衙,本官還做不得主?”

背後的傷口還未愈合,冷汗順着脊背往下,觸碰到傷口,疼得張烈是站都站不穩。

他扶着桌子,站得筆直,說道:“唐大人,南朝刑法下官自是背熟。”

“既是背熟,又有何理由攔着本官。來人,給我打!”

玉娘被拖了出去。

張烈眼神一冷,說道:“唐大人!”

“唐大人,好大的官威。”

門口探頭探腦的百姓們聞言,看向來人。

那人披着厚實的雪貂毛,尚未及冠,頭發用一銀簪固定。

荔城天寒地凍,從那玉書院上下來,折騰一上午了,頭發有些亂,卻擋不住他如玉一般的臉。

手裏的金手爐上嵌着玉,鹿絨靴底刻有暗紋,踩踏在那厚實的積雪上,讓人看了忍不住嘆息,怕髒了他的靴。

面若冠玉,富可敵國。

除了那可恨的傅祭酒,還能是誰?

作者有話說:

文樂:這一章沒有我!大家要想我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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