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道歉

唐蘅狼狽地抹了把臉,手心變得濕漉漉的,夜風一吹,分外冰涼。他知道李月馳的T恤也濕了,風吹上去是同樣的冷,唐蘅想要伸手捂住那片淚痕,卻被李月馳輕輕拂開了。

“是不是有人給你說了什麽,”他的語氣十分平靜,“老任,還是別的什麽人?”

唐蘅不語,片刻後止住哽咽,答非所問地說:“你這幾年到底怎麽過的?”

“就那麽過,”李月馳轉過身去,和唐蘅拉開了距離,“你真這麽想看,我帶你看看。”

他說完便兀自向前走,四下黑得不見五指,唐蘅只好打開手機的電筒跟上去。這地方是白天走訪時未曾來過的,雖然也鋪了水泥路面,但坑坑窪窪,坡度又大,難走極了。李月馳以一個不快不慢的速度走在前面,甚至不需要燈光。

走了大概五分鐘,李月馳停下,說:“到了。”

唐蘅舉起手機,想借燈光打量眼前的房子,卻聽李月馳低低地哼笑了一聲。

“你這個動作,很像鬼片主角進廢棄工廠探險之前的動作,”他頓了頓,“不過這種房子對你來說也和廢棄工廠差不多吧?”

唐蘅手一僵,慌張地收起手機。

他聽得出李月馳的嘲諷和不滿,盡管他不知道這情緒從何而來。

“月馳……”屋裏傳出一個緩慢而沙啞的女聲,“小迪回來了?”

“嗯,她找我有點事,媽,你睡吧。”

“唉,你們也早些睡……”

李月馳應道:“好——”然後扭頭說,“進屋動作輕點。”

唐蘅愣了兩秒,問他:“小迪是你那個同學嗎?”那個穿粉色格子外套的女孩。

李月馳說:“是她。”

他率先進屋,開了燈。唐蘅卻還愣在原地,混亂地想,難到小迪經常夜宿在李月馳家?那他們到底是什麽關系。又想起那天飯局結束後小迪騎電動車來接李月馳時,臉上那幾分羞澀幾分期待的神情。

下一秒唐蘅擡起頭,有了光,總算能看清李月馳的家。

然後他知道,李月馳又騙他。

李家不是磚房。

如果非要形容的話,那木質牆體是一種比豬血色更暗的棕色,仿佛籠着一層擦不掉的塵垢,以至于門框上紅紙黑字的對聯也是黯淡的。唐蘅跨過門檻,進屋,看見一捆木柴堆在角落裏,水泥地面硬而髒,鞋子踏上去,發出沙沙的細響。

李月馳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抱着手臂,面無表情。在他對面是一臺電視——唐蘅忽然意識到這個量詞必須用“臺”,因為那的确是一個立方體。他上一次見到這種立方體電視是什麽時候?也許二十年前。

高高的房梁上挂着兩塊老臘肉,不知熏過多少遍,已經全然是黑色了,像兩塊炭。

“新奇嗎?”李月馳說。

“……抱歉。”唐蘅知道自己打量得太明顯了,可是這個地方令他實在裝不出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不應當是這樣。他想象不出李月馳在這間房子裏長大的情形。

恍惚一陣,唐蘅問:“你家沒有危房改造?”

“不符合标準,”李月馳說,“因為我念過大學。”

“……”

“我媽也問我為什麽沒有名額,”李月馳笑了一下,語氣平淡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沒有念大學就好了。你知道嗎?如果我沒有念大學,而是和村裏其他人一起去廣東打工,進個鞋廠或者塑料廠,受工傷斷一兩根指頭,這個名額就能給我家。”

一陣瑟瑟的穿堂風湧進來,李月馳又說:“如果我沒有念大學,也不會遇見你了。”

唐蘅退了一步,後背抵在粗糙的門框上。他有種錯覺,這房子搖搖欲墜,而他也是。

“我弟的事你也知道了,是麽?他生下來就是那樣,不過身體健康,還算運氣不錯了,”李月馳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我也不是故意騙你,只是不想惹麻煩。”

“……惹什麽麻煩?”

“惹你可憐我啊,”李月馳忽然起身,逼近唐蘅,“六年了你怎麽一點長進也沒有,還是看見我就走不動路,你說你賤不賤。但是我後悔了,唐蘅——我不該招惹你的,我只是好奇。”

唐蘅倒抽一口氣,愣愣地說不出話,也不敢看他的臉。

“我只是好奇你會不會像以前那樣,我一招手你就過來了。現在,我道歉,可以嗎?”他的語氣漸漸變得輕柔,甚至可以說是誠懇,“我沒有裝可憐的意思,當然也沒想從你這獲得什麽利益,我只是,好奇。”

“李月馳……”唐蘅啞聲說,“我,我們……”

“我們就當這幾天什麽都沒發生。”

“你聽我說,李月馳……”

“昨天下午我叫你不許喝酒,你喝了嗎?”

“沒——沒喝。”

“好,”李月馳伸手一拽燈繩,房間再度陷入黑暗中,“這是最後一個步驟,我答應你的。”

唐蘅猛地瞪圓雙眼。

視覺完全失靈了。他的後背被門框硌得鈍痛,嘴唇卻在小幅度地顫抖。他能感覺到,李月馳緩緩緩緩地貼近了他,下一瞬,李月馳的指尖觸到他的臉頰。他的指尖是冰冷的,帶着粗糙的繭子,然後他的掌心也貼上來,力道陡然變大,他鉗制住唐蘅的下巴。

他用力吻上來,嘴唇幹燥,動作兇狠,簡直像接吻能殺人而他的目标就是殺掉他。太疼了,可是因為疼痛所以唐蘅知道這不是記憶、不是夢境、不是發病時扭曲的幻覺。這是真的,李月馳在吻他,撕咬他。這竟然是真的。

唐蘅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只覺得嘴巴麻了,下巴也麻了,整個人是空的。好像他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李月馳抽身後退時,被他一并帶走了。

李月馳拍拍唐蘅的臉:“結束了。”

“……什麽?”

“所有,”李月馳溫聲說,“唐蘅,你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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