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你真的不知道嗎

夜十點整,唐蘅關掉電腦,撥通一個號碼。

“王老師,”他這樣稱呼對方,“身體好點了嗎?”

“勞你挂心啦,昨天出院的,沒什麽大事。”

“那就好。”

“這次真是謝謝你啊,小唐,”王山略帶些歉意,“沒想到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住院了,只好臨時把你叫去……怎麽樣,都挺順利的吧?”

“嗯,順利。主要是徐主任和師兄比較辛苦。”

“哈哈,他們經驗豐富嘛,你就跟着多學學。”

“不過有一件事。”

“啊?”

“為什麽這邊的領導不給我紅包?”唐蘅的語氣極其理直氣壯,“徐主任和我師兄師姐都收了紅包,就我沒有。”

王山一下子不說話了,像是被噎住。唐蘅繼續說:“都是澳門過來考察的,我覺得不應該吧。您幫我想想,是我哪兒沒做好得罪他們了?還是他們覺得我級別不夠?”

“唉,這個,這個麽……”王山變得吞吞吐吐的,普通話都講不利索了,“小唐你不要多想呀,他們可能覺得——你是新人,他們摸不準你的脾氣嘛,萬一你不但不收,還和他們翻臉呢?”

唐蘅無言片刻,笑了:“我沒想到是這樣。”是這樣的“美差”。

“肯定是這樣啦,你別多想,啊,徐主任心裏都是有數的,”王山勸道,“再說了,那邊窮山惡水的,能給得出多少錢?幾千塊頂天啦!”

“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

王山“啧”了一聲,意味深長:“年輕人,以後機會多着呢。”

唐蘅挂掉電話,面無表情地保存了通話錄音。

他拎起一把椅子放到門口,坐上去,腦袋靠在房間的木門上。屋裏安靜極了,屋外也安靜極了,似乎這的确只是個工作結束後的疲憊夜晚,大家沉沉睡去,一切都很安寧。待明天日出,他們又會整裝待發開始新的工作。他們還是澳門來的大領導,還是學生們尊敬崇拜的老師,還是那些無助村民們的希望——把問題反映給領導,就能解決了。

唐蘅記得孫繼豪說過,他家位于山東臨沂的某個農村,沂蒙山區,窮得叮當作響。他說,在南大念了四年,直到大四畢業才吃第一頓南京大排檔,覺得好吃,真好吃,當即決定這輩子的目标之一就是吃很多很多的美食。

唐蘅把耳朵貼在門縫上,腦子裏亂糟糟的,想到很多東西。期間他的手機振了一次,是來自貴陽的短信。

十二點過,唐蘅聽見一陣腳步聲。好在走廊沒鋪地毯,所以他能夠聽見那聲音。來者走得不急不緩,越來越近了,最終某個位置停下。

門開了,又關了。

唐蘅起身,來到玻璃門前。這扇玻璃門隔開了客廳和陽臺。唐蘅把厚實的窗簾撩起一條縫隙,透過玻璃,看見隔壁的陽臺黑着。晚上九點多時,隔壁亮過一陣,是客廳的光透過窗戶落在陽臺上,大概四十分鐘後陽臺又黑了,直到此時。

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孫繼豪的确關了燈。另一種是,孫繼豪拉上窗簾,遮住了所有光線。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解釋齊經理連續兩天深夜跑到孫繼豪的房間。修空調是借口,哪個酒店需要經理親自修空調?那是送紅包麽?送紅包也用不着分期付款。

唐蘅拉開抽屜,把昨晚剛從縣城超市買來的鐵扳手放進腰包,然後把腰包緊勒在身上。他一手拎着椅子,一手緩緩推開玻璃門,輕手輕腳走進陽臺。

就在他準備踩着椅子攀上圍欄的時候,房間裏忽然鈴聲大作。

也許這個夜晚實在太安靜了,那鈴聲響得如同驚雷,唐蘅感覺心房急促地震顫兩下,手心冒出一層細汗。他折回房間,接起電話。

“您是唐老師嗎?”是個女聲,語速很快。

“是的,您哪位?”

“我——我是汪迪,李月馳的朋友!”

“……那天吃完飯,是你去接他?”

“對,是我!”汪迪急得喊出來,“您還在石江吧?您能不能幫幫李月馳?”

“他怎麽了?”

“他被村裏的人帶走了!那天晚上您去找他,第二天一大早村裏就來人把他帶走了,我和他媽都聯系不上他,兩天了,我們……我們實在沒辦法了。”

“他被帶走了,”唐蘅一下子坐倒在床上,“你別急,回答我——他是自己跟那些人走的,還是被強行帶走的?”

“他媽說,村長和支書帶了幾個人過來,把他叫出去說話。說完話,他就收拾了幾件衣服,跟他們走了。”

“他說什麽了嗎?”

“他叫我們別擔心,說他過幾天就回來。”

“……”

“唐老師,您能幫幫我們嗎,”汪迪說着說着帶上哭腔,“月馳他以前是蹲過監獄,但這兩年他真的都在老老實實做生意……他弟還靠人照顧,他媽身體又不好,他這一走,家裏天都塌了,我求您……”

唐蘅用力捏住手機,聲音異常平靜:“你別擔心,我去把他找回來,”頓了兩秒,又斬釘截鐵地補充道,“明天。”

兩個套房的陽臺挨得很近,只是圍欄高到胸口,不好攀爬。唐蘅踩着椅子攀到圍欄上,身體前傾,雙手就攥住了隔壁陽臺的欄杆。此刻他上半身伏倒,腦袋正對樓下的草坪——他甚至提前估算過,從三樓掉下去落在草坪上,大概不至于死掉。

不過并沒有掉下去。很快,唐蘅穩穩地落在了隔壁陽臺。他斥着腳,落地時一點聲音都沒有,像只靈活的貓。唐蘅側着身子,把耳朵貼在玻璃上,無聲地站立着。他聽見一些細碎的聲響,和幾聲仿佛很痛苦的“嘶”——如他所料。

這當然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如果沒有幾分鐘前那通電話,或許直到此刻他還是猶豫而忐忑的。這一扳手敲下去,無論看見的是什麽,他和孫繼豪的關系都算完了。當然也不只是他和孫繼豪,還有他和盧玥,他和徐主任。他會毀掉這次考察,甚至,毀掉更多東西。然而那通電話反倒使他冷靜下來,腦子裏種種雜念都消失了,唯剩下一個念頭:

為了李月馳,他要把他們斬草除根。

就算他不愛他,也沒關系。

唐蘅把腰包拉開一個小口,從中取出扳手,緊握在手。兩分鐘後,當房間裏的喘息聲越發急促仿佛漸入佳境時——

一聲脆響,唐蘅砸碎了面前的玻璃。

他們果然沒有關燈。暖黃色壁燈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兩具身體連在一起,甚至來不及分開。

唐蘅冷靜地拍了照,把手機揣回腰包。直到此時,吓懵了的齊經理才反應過來,“咣當”一聲滾下沙發,胡亂抄起件T恤遮住下體。他面白如紙,哆嗦着說:“您,您怎麽……”

“師弟,”孫繼豪提上褲子,搓了搓臉,“搞這麽大陣仗幹嘛,你直接來問我不就得了?”

“師姐就在這棟樓,同一層。”

“她,”孫繼豪嗤笑,“你以為她不知道?”

“那我把她叫來。”

“行了,大半夜的,”孫繼豪朝齊經理瞥去一眼,“你先走吧。”

齊經理屁滾尿流地跑了。孫繼豪輕嘆兩聲,說:“你随便坐吧。”

唐蘅站着不動,幾乎是茫然地凝視着他。眼前的人是他認識兩年的孫繼豪麽?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看到這一幕的剎那,那種錯愕感還是難以言喻。

孫繼豪點起一支煙,夾在指間慢慢地吸。像很多北方男人一樣,他身形高大,肩寬體闊。而此刻他傾身吸煙的神态,竟然顯出幾分陰柔的味道。這種錯亂感令唐蘅感到陌生,以及詭異。

“哎,你真沒看出來啊?那我僞裝得不錯,”孫繼豪笑了笑,“當時你一進學校我就發現了,嚯,同道中人啊。我還跟那兒擔心呢,就怕被你看出來了。”

唐蘅說:“你騙婚。”

“我騙婚?”他臉上的笑容得更加誇張,“唐蘅你可真說得出口,是不是你們唐家人都有那種——不要臉的天賦?我騙婚,哈哈,盧玥是你大伯的學生,後來又是你大伯撮合了我倆,你竟然說我騙婚?”

唐蘅一下子愣住,不知他為何提起大伯。

“你別裝啊。”

“和我大伯有什麽關系?”

“不是吧,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麽?”

孫繼豪哈哈一笑:“盧玥被你大伯搞過啊!她跟你大伯讀博三年,就被搞了三年!別人不知道就罷了怎麽你也不知道,啊?老唐的保密工作真到位!”

這一瞬間似乎極其漫長。從孫繼豪的話傳入耳道,到大腦解析出這句話的含義,再到——當唐蘅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狠狠扼住孫繼豪的脖子,膝蓋用力壓在他胸口。

“你再說一遍。”

“我沒騙你,”孫繼豪的聲音嘶啞了,卻很平靜,“最開始是你大伯強迫她的,後來次數多了,她也就習慣了。其實你伯母也是這麽和你大伯在一起的,只不過時間更早一些。”

唐蘅死死盯着他,手已經開始顫抖。

“雖然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吧,但是和她結婚那會兒,我是真打算改邪歸正。結果呢,原來我是個善後的,你大伯挺夠意思啊,搞完了還管分配對象。”

唐蘅霍然起身,踉跄了幾步,後背撞在牆壁上。

“前幾年不還死了個女學生麽,我聽盧玥提過,叫田……田什麽來着,田小娟還是田小沁?”孫繼豪搖搖頭,“你真的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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