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門外梆子三聲敲過,打更人步履緩慢地從城中經過。

中夜已至。

城東綠樹掩映下,一處四方宅院裏,月華如練,涼風習習,風随樹影動,墨子昂一步停在樹下,收攏劍勢,兀自斂息靜氣一陣,才擡步往廊上走去。

長廊盡頭連着一處屋舍,門扉半掩,便是正廳,屋內光芒黯淡,遙遙只見,中央桌上一燈如豆,馬嘯嘯坐在桌邊,手上擺弄着一疊紙牌。

墨子昂步伐輕快,進到屋中,淺笑道:“你今日堪堪等到中夜便是為了擺弄卦牌,不知今夜靈是不靈?”

馬嘯嘯手中擺牌不停,仿佛胸有成竹,答道:“我算準了時機,今天是十五月圓夜,又是五月蒲月,中夜剛至,我便開始擺牌,根據秘籍記載,準是靈驗。”說罷,便屏息凝神,擺弄手下殘餘幾張卦牌,其餘的皆推到一旁。

墨子昂聽罷便也撩袍落座,細細翻看桌上擺着的一本書冊,正是馬嘯嘯口中所說的“秘籍”。只見那本書冊外裹着一層半舊羊皮,一字也無,翻開內裏,皆是娟秀小字書寫,字跡卻是恒而有力。

首頁乃是一則大致記述,分明寫着:“昔年我與西術合著通天神冊,記錄萬生萬物,可西術獨愛翻覆天下乾坤之術,我卻不喜那般大衍周天之論,神冊雖已著成,我卻心中長存遺憾,故而獨自編撰此冊,以花木草樹鳥獸蟲魚為相,蔔卦問道,頗得閑趣。此冊無名,乃為戲作。又怕西術往後得知笑我,故将此冊埋于昆侖山下,尋覓有緣人得見。”落款處,乃是“木離”二字。

墨子昂翻看了一會兒此書,不覺複又想起昔日昆侖谷中奇遇。

當日,馬嘯嘯與他先後墜崖,他本已是心赴死志,孰料峰回路轉,他掉落昆侖谷底,卻是落在厚約百丈有餘的枯葉軟泥之上,那處峽谷恰在峰巒之間,甚為隐秘,與世隔絕,終年喬木落葉堆積于此,救得他的性命,跌落之際,他尚餘幾分清明,目光瞥見馬嘯嘯亦是掉落葉叢之上,适才神思放松陷入昏迷。

其後,待到他轉醒之際,已是身處與谷底一處洞穴之中,遮天蔽日,馬嘯嘯跪在他的身旁,滿身樹葉草泥碎屑,狼狽不堪,精神卻是尚好,大喜道:“墨子昂,果然穿越大神是眷顧我們的,百穿不死乃為真理。”

他雖不懂她言語裏的意思,卻仍心染欣喜,同感慶幸,竟能絕處逢生。

在谷中的頭半年,幸有那一小葫蘆瓶的靈藥,墨子昂的肩傷才漸漸痊愈,可惜武功卻是大不如前。山谷四面皆為山巒,高聳雲際,二人身在谷底,無法脫身,唯有依靠谷中一處自山澗而下的淺淺溪流飲水,采摘野果,捉些野味,果腹充饑,聊以度日。

冬日裏,谷中積雪,二人便只能躲在石洞抵擋風雪,洞中無日月,日日夜夜皆昏暗,墨子昂身負劍傷,大多時候只能閉目養神,馬嘯嘯便絮絮同他說話,說了好些古怪奇事,興致高昂時,便唱歌給他聽,曲調詭異,歌詞卻甚是鼓舞,聲聲回蕩在石洞之間,倒是解了幾分煩憂。

待到墨子昂漸好,二人便開始盤算如何從這谷底出去,卻是久久尋不到法子,爬了好幾次山,皆因山勢陡峭,難以攀爬,只得作罷。

而後忽有一個夏夜,馬嘯嘯和墨子昂坐在溪流邊上,仰頭觀星,打發時光,舉目四望唯見月光山中幽幽亮。馬嘯嘯忽而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站起身來說道:“許是有野兔子,我們追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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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追尋聲音而去,在谷中四處穿梭,進入一處叢林,東拐西轉間,竟到了一處先前從未到過的地方,但見林木盡去,地上唯有一片又一片深綠淺綠的苔衣。

二人俱是驚詫,對望一眼,複又朝前行去,眼前漸漸顯現一處石壁,壁外仍是覆着一層厚厚苔衣,馬嘯嘯輕輕用手一撩,卻将苔藓撩起,露出石壁一處入口,便走了進去。

壁中清寒仿若冬日,墨子昂卻忽覺神思清明,體內漸漸升起一股熱力,仿佛從前習武時內力漸入佳境時之感,不覺心中生疑,此壁洞或有助增武功之效。擡眼見馬嘯嘯也是一臉欣喜,二人便順勢坐在洞中調息,墨子昂傳授了馬嘯嘯一些提升內力之法,二人便是日日呆在壁洞之中練習。

不過一月間,二人便覺體內盈盈熱力萦繞,武功內裏較前已是大為精進,墨子昂便又重拾昔日劍術,與馬嘯嘯在石壁之中以樹枝為劍,日日演練。劍光愈盛,劍勢愈快。

二人輕功亦是大為長進,便打定主意再攀山出谷,最後一日在石壁中練劍之時,馬嘯嘯手持樹枝,身子一偏竟将樹枝生生刺入壁洞中一處石牆,那面石牆轟然而列,露出其中奧妙。二人定睛細看,才見別有洞天,牆中竟立着一方瑩白玉桌,桌上攤着一本書冊,便是木離所撰,馬嘯嘯後稱“秘籍”的書冊。

一番浏覽,二人皆嘆此書乃是奇書,便攜書冊迎山而上,終于在跌落谷底一年後重見谷外天日。自此,二人複又行到邺城落腳,不知不覺間便又過了一年半載。

“好了,卦牌算出來了。”眼下,馬嘯嘯口中一聲輕呼拉回了墨子昂回憶前事的神智。

墨子昂低頭細看桌上僅餘的兩張卦牌,一張牌上乃是動物,臉如猴面,卻是白首赤腳,下書“朱厭”二字,另一張牌上則是植物,一株紅草,上懸白色花朵,狀如銅鈴,下書“如何”二字。于是問道:“此卦乃是何解?”

馬嘯嘯如常地拿起秘籍,開始翻找,嘴裏說道:“你等等啊。”

墨子昂但笑不語,尋思道這麽些時日了,翻看此書不下百次,她到底還是記不住。

卻見馬嘯嘯只顧翻書,嘴裏念念有詞道:“唉我還是該給此書做個目錄什麽的。”

只見書中記載的一草一木,鳥獸蟲魚上達千類,每一類皆有圖可尋,下附注解。既有尋常草木動物,諸如板葵,櫻草,連翹,猕猴等,亦有馬嘯嘯聞所未聞的物種,諸如眼下的朱厭,如何。

翻了半晌,馬嘯嘯總算是找到了對應的篇目,看了片刻,卻是皺起眉頭道:“這秘籍上說‘朱厭’出現乃是大戰之兆。”

墨子昂低頭沉吟了片刻,又問:“那‘如何’又是什麽?”

馬嘯嘯便照着書冊念了出聲:“‘如何’出現,意欲陰陽交……媾……之相。”她一字一頓地念完整句話,心下一緊,便猛然頓住了。

一時之間,滿室靜谧,無人說話,古怪仿若空中氣泡,霎那便被戳破了。

馬嘯嘯埋頭,幹咳了一聲,道:“看來,今天又是不靈的了。”卻是不敢再看墨子昂。

她自得了此冊以後,一直沉迷于蔔卦,可惜十有八九都是不靈的,偶爾靈驗一兩次皆是日常小事,譬如,有一次算卦,馬嘯嘯抽了卦牌“胡枝子”,意欲意外之喜,隔天段子敬便是第一次邀請墨子昂與她前去段府吃海魚。

此刻,馬嘯嘯盯着卦牌“如何”,面目微紅,輕嘆了一口氣。

墨子昂聽她說完,也是怔了片刻才回過神來,緩緩說道:“既然不靈,你便回房早些睡罷。”

馬嘯嘯點了點頭,收拾一番桌上的物件,站起身來,往外走。

一路走一路想着方才卦中四字,又是一聲長嘆,心裏不禁有幾分惆悵。

按理說,她與墨子昂朝夕相對,已是兩年有餘,縱使她再遲鈍也能夠察覺墨子昂對她有意,可是每每發乎于情,止乎于禮,這麽長時間下來,一直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啊,馬嘯嘯戀愛經驗為零,縱然大膽,卻也不知該如何着手。

從前在昆侖谷底,冬日寒冷,馬嘯嘯半夜醒來見自己躺在墨子昂懷裏的時候,擡眼便可看見他露在衣外的脖頸,連同鎖骨,一脈而下的迷人線條,只能愣神好半天,不敢輕易偷襲。再往上擡眼,便見他的一張俊顏,劍眉星目,面如冠玉,可恨自己還是不敢。

果然是近鄉情怯麽,從前她和墨子昂在馬車裏打牌輸了脫衣服的時候,她可完全沒有這麽扭捏。

馬嘯嘯又是深深一嘆,一步三晃地回了自己房中。

是夜,月光透過窗棂照入屋舍,馬嘯嘯久久難以入眠。

然而,此時此刻與她一般同樣難眠的還有一廊之隔的墨子昂。

他今日聽到“如何”之兆後,腦中不由得想起從前在昆侖谷底之時,一個夏夜裏偶然撞見,馬嘯嘯在林中溪流深處沐浴,露出的半截光裸的肩背,盈盈月光下,白若細雪,一頭烏發斜落在肩上,蕩漾蒙蒙水汽。

他的神智告訴他理當立即轉身,非禮勿視,可是他卻久久挪不動半步,待到神思清明之時,只能落荒而逃。

墨子昂所知的動情之事皆被早年遭遇平陽一事蒙上了一層陰影,他雖是情動,卻怕唐突心中之人,又覺此時尚是漂泊,無以為家,更是不能辜負了她。

馬嘯嘯躺在床上,難以成眠,索性摸索出枕下秘籍,點了燈,半躺在床榻細細讀了起來,看了一陣便又翻到書冊中最後一頁,靜靜發起呆來。

書中最後一頁描摹着一株植物,通體為綠,僅有細長兩條葉子,上端形制仿若狗尾,正是馬嘯嘯曾經日思夜想的狗尾巴草。不過在此書冊中,此草名為“盈盈草”。

書頁附有一行解釋,寫着:“此為盈盈草,乃是……”後面關鍵的半截書頁卻是不見了,書頁脫落處隐隐可見火燒痕跡。封底筆跡陡然而變,狂亂地寫着:“木離,木離,胡不歸。”字跡潦草娟狂,字落成行,行行皆如是。

馬嘯嘯輕撫書頁,當初便是見了書後這株盈盈草,她便帶着此書出谷,心中無時無刻期盼知道這盈盈草的後文究竟是什麽,卻又恍然想起從前皇帝口中所說的神草不過是留以後人念想,此本書冊雖是盡述萬生萬物,卻是有真有假,馬嘯嘯一時也無法知曉,這盈盈草究竟是真有還是真沒有。

端端看了半晌過後,馬嘯嘯才覺神思昏昏,有了朦胧睡意,吹燈而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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