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兩年零六個月後,邺城
春寒料峭,西北風卷着地上塵土翻飛輕揚,段府後院連同馬廄大門,被奴仆徐徐拉開,一人一馬拍馬而出。只見馬上男子身穿狐色大襟寬袍,腰間系着一根辰砂錦帶,腳踏錦靴,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年紀,面目甚為清俊,卻隐含剛毅之色,正是段府排行三公子,段子敬。
段子敬今日難得空閑,便打馬前往邺城中心市集而去,不過片刻,人已到達城中,因得城中人聲鼎沸,車馬往來,段子敬便随之放緩馬速,按辔徐行。道旁店鋪林立,好幾處皆是段氏糧鋪、酒莊、錢莊、綢緞行,店中掌管遙遙見到段子敬騎馬而過,皆是拱手微一作揖,段子敬便微微颔首以作回應。
待到行到城中最大的一處飯莊,天香樓前,段子敬卻聽得一樓大堂中甚是喧嘩,隐約傳來桌椅摔壞之聲,他勒馬而立,片刻一間,便見一形色匆忙的半大少年,奪門而出,手中似是捏着一個玄色錢袋。緊随少年而出的,是一個錦衣男子,衣服乃是紫绛錦緞而成,甚為考究,腰間卻分明挂着一把長劍,大喝一聲道:“誰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偷爺的錢袋,看爺不剮了你的皮,挖了你的眼。”
那半大少年一聽此言,腳下竟被吓得一個趔趄,人卻越跑越快,靈巧地閃避市集人群,往右一拐沿着右側的巷道而逃,那錦衣男子一見,忙也追随而去。
段子敬人在馬上,遙遙一望,見那錦衣男子步伐甚快,左右而動,大有追上之勢,顯是有不俗的武功底子,眼中漸漸起了興味,便打馬而随,也往那狹長巷道而行,意欲看個究竟。
孰料,那巷道竟是個死胡同,巷道盡頭有一處茶社,茅草頂上斜插了一個幌子,龍飛鳳舞地寫了一個“茶”字,段子敬輕笑了一聲,加快拍馬而去,但見那少年走投無路,竟然沖進了那間茶社,錦衣男子随即而入。
茶社中僅有三、四桌客人,見到二人相繼進入茶社,一人跑一人趕,大多跑出了茶社不願招惹是非,唯有最裏處的一方桌上坐着兩人,巋然不動。
那少年見錦衣男子追來,只得上竄下跳,四處閃避,人剛一跳離桌子,那男子便一掌打在桌上,竟将木桌拍得四腿盡斷,“砰”一聲落在地上。少年心中大駭,直往外跑,身形頗為靈活,錦衣男子捉他不住,待到少年轉出茶社,錦衣男子惱羞成怒,一掌而去,被他險險避過,竟然擊打在支撐茶社的一根圓木柱上,那木柱微一搖晃,生生從中折斷,霎時之間,只聽“簌簌”兩聲連響,半壁茅草頂轟然而落。
錦衣男子困在茅草頂下,眼睜睜見那少年,腳底抹油,宛如一陣風地跑了,當下正要出去相追,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拍桌大響,轉身便見方才坐在最裏的一人站了起來,桌上碗內的一顆仿若白玉般的丸子,因這陣拍桌響動,落到了地上,“啪唧”一聲摔個粉碎,露出內裏一星殷紅。
他心中一驚,尋思道,這人好生厲害,拍桌而起,将碗中丸子拍落在地,而桌與碗卻是不碎,內力顯是不俗,素聞大穆人善習武藝,邺城中藏龍卧虎,果是不假。
這名錦衣男子正是第一次來大穆國,錢袋卻被偷了的倒黴鮮卑人,慕容起。
當下慕容起想罷,便上下打量起那拍桌人,卻見他身形矮小,一張臉更是長得甚為秀氣,仿若杏臉桃腮,怒瞪雙目,說道:“你要打便打,拆我的茶社作甚。”
話音未落,只見他旁側坐着的人也站了起來,轉過身來,卻不說話,只伸手替他輕輕撥去了落在頭上的茅草。
慕容起見狀,心中陡然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古怪之感,見面前此人長身而立,面如冠玉,隐隐透着從容之色,又見他與那身形矮小面容清秀的男子,狀似親昵,當下便想起之前宇文家的小子從大穆國歸來,告訴他的那些個大穆趣聞,心中不禁揣測道,莫非這兩位就是宇文家小子口中提過的“兔兒爺”?
心中登時大驚,面上漸漸升起不屑,想不到大穆國竟然衰微到了如此地步,不僅賊兒當道,更是不顧陰陽倫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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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矮小的公子見他不答話,面色漸沉,便又出聲道:“你這人此際怎麽又不說話了,你拆了茶社,自然要賠,趕緊把錢拿出來,你便可以走了。”
慕容起聽他說話也女裏女氣,當下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一時只想脫身,便道:“傷及無辜,乃是我的過錯,只是我的錢袋被那小賊偷取,已無錢來賠,不如,改日待我有了銀子再來。”
卻見那公子一皺眉,又道:“沒錢?那你身上有什麽值錢東西拿出來做個抵押,我怎麽知道你以後還會不會再來。”
慕容起想他說得确是這個道理,不願與他争辯,摸索腰間卻沒有什麽值錢東西,只得無奈道:“今日我身上實在沒有什麽值錢東西,明日一定補來,我叫慕容起,你若不放心,便可到城中天香樓找我。”
那矮小公子沒有再說話,身旁的青衣公子卻出聲道:“如此甚好,還望慕容公子守諾。”聲音卻是郎朗如玉。
慕容起心中不覺升起惋惜之感,斯人如玉,不尋個正經姑娘,為何是個“兔兒爺”?
他壓下心中異樣,出聲道:“那就多謝了,不知二位公子高姓大名?”
那矮小公子答話道:“我叫家裏蹲。”
慕容起一聽,心想這是什麽古怪名字,卻仍抱拳答道:“家公子,後會有期。”說罷,便擡腳走人了,走出茶社外,見到馬上坐着的段子敬,面上微微一愣,仍是腳步不停地走了。
茶社外,段子敬見慕容起走遠後,一笑道:“二位好興致,今日竟然在此飲茶,可這茶社搭得好生偏僻,何來生意。”說着,便翻身下馬,走到茶社中,問道:“你說是也不是,子昂兄?”
那茶社中一襲青衣而立的正是墨子昂。
只聽他輕聲一笑,道:“子敬此言差矣,那人前來鬧事前,茶社生意尚好。”
段子敬笑着點頭,目光卻轉到他身旁,問道:“馬姑娘,今日又是一番裝神弄鬼,竟然胡編了個‘家裏蹲’的名號糊弄那慕容鮮卑,他錢袋被人偷了,竟然還要讓他賠錢來。”
而那一旁作男子打扮,身材較矮小的自然是馬嘯嘯。
馬嘯嘯理直氣壯地答道:“我原坐在這裏吃湯圓,吃得好好的,忽然房頂就塌了一半,我自然要追讨點賠償回來。”這碗湯圓乃是今天一早起來,馬嘯嘯費勁心思,做了半日的玫瑰餡兒湯圓,才吃了一顆,房頂就塌了一半,落得碗裏全是稻草,她自是怒火中燒。
段子敬聽了,淺笑道:“今日我也本要去尋你們,現下能夠碰上倒是恰好。”
墨子昂問道:“子敬要尋我們所為何事?”
“今日府上又新得了些東海海魚,特來邀二位前去品嘗。”
馬嘯嘯一聽,便心花怒放,連忙道:“那多謝你了,段公子。”
邺城因地處西北內陸,淡水魚少,海魚更是絕跡,索性段氏一族財力雄厚,每月便有一趟車馬前往東海采購魚蝦,并放置在滿是冰塊的大鐵箱中,日夜兼程地送回府來,大多乃作生意之用,剩餘部分便留段府食用。
眼下,三人便往段府徐徐行去。段子敬手牽馬匹,也不乘馬,與墨子昂并肩而走。
路上,墨子昂開口問道:“你可知那慕容鮮卑是何來歷?為何來邺城?”
段子敬思索了片刻答道:“方才他自報家門,不像作僞,看年紀也該是慕容鮮卑一族中,慕容歸闫的小兒子慕容起,至于為何要來邺城,我便是不知了。”
墨子昂點了點,又問道:“他方才可是認出你來了?”
段子敬回憶了一陣,答道:“方才我看他确是微愣一瞬,許是認出來了,我上次随家父行到漠南,見過慕容歸闫一面,他當時若在暗處觀察,知曉了我的相貌也是大有可能。”
兩人沉默了下來,馬嘯嘯卻忽地出聲問道:“段子敬,你家這次買的海魚是什麽魚來着?”
段子敬愣了一瞬,如實答道:“乃是東海銀魚以及上次你對我講過的對蝦。”上次邀請馬嘯嘯和墨子昂到段府做客,馬嘯嘯便用了香醋和姜末佐料,沾了清蒸銀魚吃,段子敬嘗過,味道頗為鮮美毫無腥味,又聽她說原料若換成對蝦,味道則更為鮮美,于是這次采買他便吩咐往來采辦買了好些對蝦,打算一試。
馬嘯嘯聽罷,笑靥如花,拍掌道了一聲:“好極。”
段子敬笑了笑,尋思道這馬姑娘古怪念頭頗多,許多雖然初次聽來只覺古怪,其後再細細一想,便覺頗有幾分道理,連同之前她所說的店鋪間采用的會員制,現在看來也是頂好的點子。不禁又多打量了她一眼,見她眉目含笑,一派閑逸安然。複又恍然想起一年半以前初次見她時候的模樣。
那一天,他聽人通報說是墨子昂來訪,立時急急奔到前廳,卻見他立在大殿之上,衣袂輕飄,神色淡然,并未如傳聞所說一般墜崖而亡。他當下心中便如大石墜地,段子敬與墨衍自幼相識,情如手足,見他安然無恙,便放下心來。卻見他身旁立着一個紅衣女子,眉目清秀,沖他微招了招手,便是馬嘯嘯。
段子敬低頭想了一陣,擡眼卻見段府朱漆大門已是近在眼前,便叩響門扉,引二人入府。
馬嘯嘯常跟着墨子昂來段府,一路輕車熟路地走到段子敬所居的小院,跨進門檻,便見圓桌上擺着新蒸好的魚蝦,冒着陣陣熱氣,當下食欲大動。人一落座,見段子敬執著,她便開始動手剝起一只蒸的紅如焰火的對蝦來,扭下蝦頭,麻利地撥開蝦殼,再将中間黑色蝦線撚出,沾了面前蘸碟中的香醋姜末,細細吃了起來,心滿意足。
段子敬見她一番動作以後,才開始剝蝦,心中卻思索,她是如何知曉這般吃蝦的法子的。
墨子昂亦照馬嘯嘯剛才的手法剝了一只蝦,卻是不吃,徑直放進了馬嘯嘯的碗裏。
馬嘯嘯笑得兩眼眯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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