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馬嘯嘯順勢看去,見是一處尋常青山,并無出彩之處,只跟随李三娘子往山中而去。
因得先前在清風寨中停留了一會兒,又加上行路,眼下已近薄暮,太陽餘晖尚在,透過樹葉縫隙,一點一滴而下。林中竟是倦鳥歸巢,撲騰翅膀從頭頂而過,巢中雛鳥叫聲清越,馬蹄踏過,也未曾攪擾半分。
馬嘯嘯坐在馬上,恍然間想起從前和墨子昂在昆侖谷底的生活,現在想來竟覺十分悠閑,她側臉看了看墨子昂,見他眉目清朗,似乎對山中之景亦是甚為喜愛。
往山中更深處尋去,一行人忽然聽見水流之聲。
行得近了便聽有人聲雜亂。
只見一條曲徑溪流自山澗而下,流到山間一處平地上,蜿蜒盤繞,水中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葉片,行若蓮花葉子,每一片葉上均托着一小杯酒盞,溪流旁更有一個茅草涼亭,卻是四處無座,溪流旁十數人皆是席地而坐。
有的是虬須大漢,有的是白面書生,還有一兩個女子輕輕扇着手中白羽小扇。
只聽一人口中念道:“江流有聲斷岸嶙峋枯石”
另一人卻接道:“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便有人叫好。
再有人卻道:“曾曰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焉。”
一言一出,衆人皆默。
一位搖扇女子嗔道:“林郎,好沒得意思,說好不談國事亂世,只論江湖風雅,該罰酒一杯。”
那林郎笑了一聲,從溪流中一片葉子上提了杯盞一飲而盡。
馬嘯嘯看得呆了,此番流觞曲水,詩興風雅,哪裏是什麽武林會,看着倒像是文人會。
見到一行四騎而來,溪邊衆人恍若未覺,只顧飲酒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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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七痞笑一聲,道:“我行四人乃是從清風山而來,赴此宴會,叨擾了。”
說罷,翻身下馬,往溪畔空處盤腿而坐。
其餘三人接連下馬而坐。
馬嘯嘯坐定細看水中杯盞,杯中酒色不一,有清漣無色,有紅如晚霞,有黑若玄墨。
适才那搖扇的女子開口道:“四位新來,也要和着規矩,一人一飲。”
墨子昂轉臉一笑,舉過杯盞一飲而盡。
衆人稱好。
那搖扇女子看着他的面目,似乎呆了。
李三娘子和吳七自不含糊,也是一飲而盡。
馬嘯嘯自穿來以後,滴酒不沾,眼下只覺稀奇,挑了一杯紅彤彤的杯盞,學着他們的樣子,一飲而盡。
瞬間,喉嚨如同火燒,一股甘冽酒氣似乎萦繞鼻腔,她兀自順氣,适才沒有噴出來,一張臉卻是微微紅了。
那搖扇女子格格一笑,道:“姑娘飲了這杯煙霞烈火,面目果如紅霞。”
馬嘯嘯只覺腦中眩暈,看着周圍之景,皆若水霧籠罩,朦朦胧胧。
墨子昂伸手附在她的背心,一股盈盈熱力傳來,馬嘯嘯卻想,原來內力還可以解酒啊。
耳邊卻聽墨子昂開口道:“敢問這位姑娘,可曾聽過醫仙的名號?可知他現在何處?”
那搖扇女子聽得墨子昂問話,嬌笑道:“公子若要提問,先要飲一杯才好。”
墨子昂再飲一杯。
李三娘子适才飲酒已知這裏的酒甚是霸道,她素來自認酒力尚好,也覺得頗有些微醺,本想勸墨子昂慢飲,卻見他接連一飲而盡,卻是面色如常,便也沒了言語。
那搖扇女子見了,滿意地點了點頭,朗聲問道:“今日各位在此,有誰可知那醫仙名號,有誰可知他身在何處?”
那搖扇女子乃是今日武林會主客,溪畔衆人聽她一問,皆停下動作,朝她看來。
原本在溪畔敲擊一塊斷木作詩的白面書生,停下手中擊打,答道:“前日我途經相州府與那醫仙見過一面,聽聞他欲往南面鸠山,采摘草藥。”
墨子昂道:“多謝。”
馬嘯嘯一聽,心中一喜,再顧不得腦中暈眩,忙也轉向那搖扇女子,問道:“那你可知道懂占蔔的卓姓人現在身在何處?”
那搖扇女子擡手,道:“姑娘先飲一杯再問。”
馬嘯嘯想也不想,拿起一杯碧藍如海的酒,仰頭而盡。
喉頭更是火熱難耐,酒勁如浪,一波一波讓她更加暈眩,險些栽倒,心道這是什麽酒,這麽厲害。
墨子昂手仍舊撐在她背後,以防她摔倒。
那搖扇女子又問:“各位誰知道卓姓後人的下落?”
可惜,溪畔寂靜一片,無人作答。
馬嘯嘯大失所望,覺得自己吃了暗虧,什麽都沒問到,還喝了一杯稀奇古怪的酒,身子綿軟無力,更是昏昏欲睡。
耳中斷斷續續傳來琴聲,擡眼便見方才擊打斷木的書生,正在撫琴。
有人提議道:“這位要尋醫仙的公子腰懸玉笛,何不應和一曲?”
墨子昂見馬嘯嘯醉酒本想帶她走人,可眼前衆人紛紛附和,仿佛由不得他。
他細細聆聽琴聲一會兒,也摸出長笛吹奏起來。
吳七與李三娘子先前只聽得笛聲如魔音,如今聽來卻覺聲聲悠揚悅耳,琴笛相和在這林中久久萦繞。
馬嘯嘯轉眼去看墨子昂,輪廓似乎籠在一息微光裏,眼中似光華流轉,如月色傾覆,緩緩地傾入她心裏,安然而恬淡,她早已醉得情思昏昏,目光只能聚在他拂笛,指節分明而修長的一雙手上。
動也動不得半分。
一曲奏罷。
天上星月已現。
搖扇女子收起小扇,道:“時辰已到,諸位開始罷。”
開始什麽?馬嘯嘯大為不解,轉眼也見墨子昂甚為迷茫。
吳七卻是說道:“武林會自然是要比武。”
想走也是走不得了。
馬嘯嘯适才明白,先前喝酒作詩原來只是個開場,又聽那搖扇女子說道:“還是依照往日傳統,自上流而下的兩只杯盞若停在誰面前,兩人便要比一場。”
馬嘯嘯早已醉得七葷八素,尚餘一絲清明,心中默默祈禱千萬不要輪到她。
頭兩杯盞停在了兩個虬須大漢面前,馬嘯嘯長籲一口氣,只見兩人一個尚年輕,一個胡須已是微花白。
片刻之間,面前兩把戒刀一晃,刀上銅環随之作響,兩人隔着一彎淺淺溪流,往來過招,雙刀相碰,擦出一星火花,在夜色裏如流星亮眼。
兩人堪堪鬥了百招,終是年長一方取勝。
那年紀較輕,也不多言,舉國一杯酒盞,一飲而盡。
兩人複又落座。
馬嘯嘯遠遠望見兩片蓮花葉拖着兩杯酒盞緩緩而下,随着溪流湧動,旋轉,進退,忽左忽右。
她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牢牢将杯盞看住,待快行到身前,葉子則是越來越慢,那金色鼎狀酒盞,離她愈來愈近。
馬嘯嘯心中隐隐升起不祥之感。
果然金鼎酒盞被蓮花葉托着,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而其後那杯銀色杯盞受到這片蓮葉阻攔,恰恰停在一旁的吳七面前。
墨子昂卻是站起身來,正欲開口,那搖扇的女子輕笑一聲,道:“公子還請坐下,我們這裏不興代人比武,莫要壞了規矩。”
馬嘯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輕輕拉了一把墨子昂的袖子,說道:“還是我自己來罷。”說罷,雙手撐地站了起來,身形微晃了晃後,方才站穩。
墨子昂卻忽然伸手将墨子劍遞給了她。
馬嘯嘯笑了笑,一雙眼因為醉意仿若波光潋滟。
她轉過臉,見吳七也站起身來,一步跨到溪畔對岸站定,手中也拿了把短刀。
馬嘯嘯與他過了幾招,身子雖感軟綿綿,但是劍勢卻如往常淩厲,墨子昂稍稍放下心來。
按理說,吳七本不是馬嘯嘯的對手,先前尚算好,可她的酒後醉意愈上,越使劍招越只覺眼前人影晃動,看不清面目,腦中開始轟轟隆隆作響。
此時此刻,身旁皆若無物,馬嘯嘯不知身在何處。
她眼前唯一能夠看清的只有那一朵小小的桃花。
她聽得刀過随風響,憑本能見招拆招。
眼睛卻只落在那一朵殷紅的桃花之上。
鼻尖仿佛聞到那一棵桃花樹的氣味,人也随之模模糊糊起來,心中舊事順着一點縫隙,怦然而出,她身不受控,嘴裏一字一句開始念道:“念去去,參商永離,不如,不如歸去。”
劍勢也随口訣而動,一字一式。
吳七見馬嘯嘯恍然間變了招式,只得随之抵擋,可那馬嘯嘯甚為古怪,竟然開口又念了一遍:“念去去,參商永離,不如,不如歸去。”
使得也是一模一樣的招式。
吳七看了兩遍,已将其中破綻看得一清二楚,待到她再使第三遍的時候,手中短刀一轉,刀柄碰上她的右肩,微一使力,馬嘯嘯因為酒醉,腳步不穩,便向後倒去。
被墨子昂穩穩接住。
馬嘯嘯看着近在咫尺的面目,一時之間,雙目似乎有些茫然,嘴裏低聲嘟囔道:“怎麽不是……”話音剛落,人便沉沉睡了過去。
墨子昂懷抱入睡的馬嘯嘯,見她睫毛微顫,已是入夢。
這一局,自然吳七勝。
坐在墨子昂身旁的李三娘子,見到他懷抱馬嘯嘯的情狀,又想起他先前的古怪之處,心中已是明了,低低嘆了一聲。
其後,李三娘子與那撫琴的書生比了一場,卻是落敗。
月白風清,如此良夜,旗山比武會一直持續到中夜,衆人适才散去。
墨子昂将馬嘯嘯放在身前,共乘一騎,想到夜深已無落腳之處,便随李三娘子和吳七回到了清風寨。
馬嘯嘯因喝了一杯煙霞烈火和一杯碧藍如海,睡得極為深沉,馬行了一路,也未曾轉醒。
待到入了清風寨,墨子昂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榻之上時,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猛然抓住墨子昂的一截袖子,把他拉扯倒身前。
墨子昂毫無防備,瞬時之間,他已與馬嘯嘯四目相對,鼻息相對。
她的眼睛裏卻是朦胧醉意,仿佛在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墨子昂一時未動。
馬嘯嘯卻忽然笑了起來,眉目如月,她喜悅地喚了一聲:“墨子昂。”
墨子昂心念一動,不料馬嘯嘯手中卻忽地用力,将他拉扯到了床榻之上。
墨子昂低頭見她右手緊緊扯住他的衣袖,卻也掙脫不得。
此時此刻,馬嘯嘯就在他的懷裏。她的氣味混雜着甘冽酒香,漸漸充盈鼻尖。
他聽見自己心跳如雷,手掌原本撐着床榻,此刻卻覺漸漸滑膩。
馬嘯嘯睜大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松開了右手,兩手握住他的臂膀。
墨子昂只覺雙臂被她觸碰之處,如火光灼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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