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帳內還留着木炭燃燒過的餘溫和氣味,暖烘烘的木炭香熏得馬嘯嘯鼻尖發癢,撓得她猛然一顫,不合時宜地打了一個大噴嚏。
誠然,極為不合時宜。
瞬息之間,她的噴嚏悉數全噴到了與他面面相觑的鎮天府小王爺,李彥的臉上。
一腔怒火頓時熄滅。
李彥立即閃開身去,摸了一張錦帕,胡亂地擦了一把臉,口中卻是怒吼一聲道:“馬嘯嘯!”
馬嘯嘯連忙讨好道:“李彥,許久不見,依舊英姿飒飒,頗有大将之風。”
李彥坐到一方長塌上,臉色仍舊不好看。馬嘯嘯便小跑了兩步到他跟前,道:“我知道你我早年情誼深厚,當乞丐時同吃同住一處,我那天掉到昆侖谷底,你肯定是要來尋我的,可是我掉落的那一處,極為封閉,我掉到了經年積累很高的葉子上面,才算是絕處逢生,後來又花了好些時日,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谷底爬了出來。”說了一番話,大致解釋了前後因果。
李彥面色稍霁,問道:“你這一身武藝又是從何而來?”方才他原本是去鮮卑大營打探,見到馬嘯嘯扮作的黑衣人步履輕快,持劍對敵多人也不落下風,如若不是見到她奮力救斬鬼,他斷不會以為她就是馬嘯嘯,故有此問。
馬嘯嘯誠實以對,将昆侖谷底的那方神奇的寒洞細細說了一番。
李彥終于挑眉一笑道:“如此一來,你倒是因禍得福了。”
看起來,倒是她頗為熟悉的李彥的模樣了,于是她立馬歡喜地點了點頭。
“那為何你從谷底爬出來以後,不來江南尋我?”李彥眸色暗沉,緩緩發問道。
馬嘯嘯心中咯噔一下,心想我當日見你摔了鎮天玉,從府中落荒而逃,如何還敢回去找你,卻答道:“我又不認識路,哪裏分得清什麽東南西北,一路走就走去了西邊,繞了好大一圈才繞回來。”借她十萬個膽子,她也不敢在當下提邺城與墨子昂。
李彥冷笑一聲,“可是剛才我在鮮卑大營中卻分明聽到了笛聲。”頓了頓,問道:“墨衍是不是也還活着?”
馬嘯嘯燦燦一笑,擠出老一句:“王爺英明。”
李彥卻忽然閉上了眼睛,不再理她。
馬嘯嘯等了一陣,也不見他睜開眼睛,心想,這人現在怪得很,坐着都能睡着。
剛想拔腳往外腳,他卻忽然睜開了眼睛,“幸好睜開眼睛你還在,我才知道這原來不是又一場夢境,你竟然真的沒死。”
平淡無奇又有幾分矯情的一句話偏偏卻将馬嘯嘯震在原處,效用比之前那句“整整三年”還要大。
她不自覺地收斂了嬉笑神色。
李彥看了她半晌,忽而一笑道:“你如今仿佛倒不像從前一般沒心沒肺。”
馬嘯嘯想還口,卻什麽都想不起來,只得低了頭。
耳邊只聽得李彥的聲音,“如今兩軍交戰,局勢正亂,鮮卑出兵挑釁了兩番,每次卻只派一兩萬人來示威,并沒有大動作……”
馬嘯嘯擡起頭來,見他一臉肅穆繼續道:“不過兩番試探之後,估計明日他們便會大軍來犯,你留在大營,萬不可出去。興許明日過後我們便要拔營南撤。”
馬嘯嘯聽後狐疑道:“可如今已是齊州以北,再往南撤,不就是大穆境內了麽?”
李彥緩緩道:“鮮卑軍士四十五萬,我只有鎮天府昔年八萬軍士,你當我該是如何?”
馬嘯嘯渾身一震,本覺事不關己,可是卻萬萬沒有料到敵我懸殊竟是如此地步,忙問道:“怎麽會,皇帝難道沒有發兵來麽?”
話一出口,她便想到了幼帝新近即位,根基不穩,又逢大戰的慘況,心中甚感焦灼。
李彥面目冷然,“皇帝若是有力發兵,何苦我八萬兵士在此苦撐,皇城軍隊一萬,右相為保新帝不願發,六王更是個個坐視不理,不願發兵。”
馬嘯嘯覺得這簡直不可理喻,“那難道他們不怕亡國?”
“豈會不怕,只怕現下光景還沒到他們怕的時候,等我八萬軍士聚亡,他們盼着鮮卑再滅其餘諸王,希冀最後以己之力,力挽狂瀾,方可一登龍座,更甚者,惟願鮮卑血洗皇都,自立為王。”
馬嘯嘯震驚到無以複加,問道:“難道他們就不顧這齊州千萬百姓死活?”
李彥神色肅然,冷聲道:“他們山高水遠,自是不顧了。”
這一刻,馬嘯嘯方才曉得,李彥和鎮天府八萬軍士顯然是來漠南做炮灰。
可是縱然知曉是炮灰,他也不能棄甲不戰,身後齊州偌大一個州府,黎民百姓千千萬萬,不能不顧。
“那……你們可有去民間征兵了麽?”馬嘯嘯想到從前看電視的經驗,有此一問。
李彥眸色一暗,答道:“齊州已經征過兵了,其他州府的兵馬卻是盡歸東南西北六王。且說那新兵還需磨練,不能立馬上戰場,如今這大營裏的兩千新兵只作後線。”
馬嘯嘯心中更覺沉重,倘若明日真有大軍攻來,四十五萬軍士怕是要把齊州踏平了,到時李彥只怕拔營南撤都是來不及。
她只能問:“那如今你可有什麽對策沒有?”
李彥只答:“有一二小計,可拖得一些時日,拖到明日過後齊州北居民南撤。”
原來他等的是這樣的時機南撤。馬嘯嘯只能點頭,心中卻是頗有些難受。
“我知道你素來貪生怕死,等到順利南撤到齊州,安全之時,你就一路往南走,若是沒個去處,你便去江南鎮天府,太君定不會虧待你,這戰事再怎麽不濟,鮮卑人要打到鎮天府也要些時日。”
馬嘯嘯聽到這番話,猛然擡起頭來。
“你……”了半天也沒話來接。
她只知道她不想跑,卻也不能真上戰場殺敵。
只見李彥大手一揮,“別你你你……了,你又不是結巴,記住我說的話,旁的也沒有個住處,今夜你就在這頂大帳內将就一夜,這裏肯定沒有鎮天府裏好,想來卻不比你在昆侖山谷底差。”
說罷,便躺倒在地上的毛毯上閉上了眼睛。
馬嘯嘯只得躺到了床榻之上。
她想了許久,決定還是留在這大營裏靜觀其變,她不能走太遠,以防墨子昂回來找不到她,迷迷糊糊卻想,明日真打起仗來,李彥要是輸了,怎麽辦……
想着想着,她就睡不着了。
翻了個身去看床下躺着的李彥。
覺得他連睡覺的時候,眉頭也是皺起來的,這日子定是不好過。
又想,六王都不願發兵,他卻帶着八萬軍士來了漠南,果然是對皇帝一片忠心,連自己性命都要賠上。
不過三年,世事大變。
她素來只執着于自己的事,唯有今日,她才深有體會。
她腦海中閃過拓拔檀,拓拔槐,慕容起的身影,戰争雙方沒有對錯可言,唯有輸贏方可定乾坤。
這一次不知乾坤落在何人手中……
腦海中卻莫名浮現出八個字來,“盈盈現世,必為明君。”
到底誰才是明君。
想了大半夜,馬嘯嘯終于還是睡着了。
隔日醒來的時候,只聽戰鼓雷動,房中李彥早不見了蹤影。
馬嘯嘯急急跑出大帳去看,遙遙一望,兩軍中間廣袤的荒草地上已是短兵相接,黃塵四起,鋪天蓋地。
處處皆是兵刃相擊的聲音,古時打仗,不過短刀相接,以身肉搏。
鮮卑軍士皆着紅衣,大穆軍士乃是灰色,馬嘯嘯足尖點地,跳到大營裏唯一一棵參天的松樹上張望,只見大片大片的紅裹着條帶狀細瘦的灰,一點點蠶食侵吞。
疏忽之間,萬箭齊發,箭頭攜着滾滾烈焰自大穆陣營上空射出落到大片大片的紅上,戰場頓時傳來連連慘叫聲,馬嘯嘯頓時便知,這就是李彥口中的小計一二。
舉目眺望,那大片的紅似乎小了一些,那細瘦的灰卻是展開了些許手腳。
隔着這麽遠的距離,無數人在馬上,無數人在馬下,馬嘯嘯卻能瞥見混在其中的那一身金色甲胄,在日頭下泛着灼灼金光,外罩一襲紅袍招展。
她眼也不眨地望着那一點金色。
不知看了多久,卻忽然察覺大片紅中出現異動,馬群嘶叫,紅衣人一個個接連落馬,不過片刻,紅流落馬已過大半。
這便又是李彥的小計一二。
昨夜他親身到鮮卑大營,便是為了給馬群下藥一事。
紅流頓時亂了陣腳,鬥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聽鮮卑大營,號音吹響,大軍列隊後撤。
待到此時,馬嘯嘯才可窺見,荒草地上躺着的馬群的屍首,人群的屍首。
紅的居多,灰的也不少。
空氣裏鋪面而來的血腥氣味令馬嘯嘯不欲再看,自松尖上一躍而下。
此一戰,鎮天府兵損一萬,已屬奇跡。
是夜,大營便開始緊鑼密鼓,馬不停蹄地拔營南撤。
馬嘯嘯騎着斬鬼跟在李彥馬後,聽一旁的肖陸說道:“此番趁夜而行,乃是以防鮮卑人有心報複夜襲大營,此去齊州的武城,原是一處秦時堡壘,城門高牆林立,為亂石碎玉而砌,易守難攻,我們以寡敵衆,唯有以守為攻,拖到大部援軍來時。”
馬嘯嘯了然地點了點頭。
擡頭望了望李彥的背影,都覺察出幾分蕭索味來。又想到今日戰畢,他回到大帳,金色甲胄上一身血污,紅袍上皆是深紅淺紅一片,隔了老遠的距離,便是血腥氣撲鼻而來。
神色中盡是清冷的暗與沉,仿佛當年桃花樹下,自在一笑東風的小王爺再不複有了。
這以守為攻之計,要拖到大部援軍來時。
可天知道大部援軍究竟會不會來。
馬嘯嘯細細思量了一會兒,從前她雖對于大穆地理一無所知,可跟着墨子昂由北往南,由南往北走了好幾遭,心中也漸漸有了一個輪廓。北地與漠北接壤的唯有突出的一阕齊州,可往南往西再進,便是薊州了,而往東往南便是皇城了,齊州若破,鮮卑大軍長驅而入,直可破皇都,屆時中部南部諸地也将烽煙燎原。
這齊州實在是大穆必守之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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