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平陽面目鐵青,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又要不死心地來撲馬嘯嘯。
馬嘯嘯旋身閉過,一掌落在她背後,打得平陽登時吐出一口血來。
馬嘯嘯胸中濁氣盡去,看平陽楚楚可憐伏在地上,想着,朱破今日怎麽不來,莫非這個平陽今夜是偷跑出來。
看了兩眼,便不再想看,撩起簾子,回了帳篷。
綠荷一臉仰慕地看着馬嘯嘯,贊道:“我還不知道你原來曾經跳過崖啊。”
馬嘯嘯沒有答話,徑直回到床鋪,翻身蒙過被子就睡了。
隔日醒來才聽到平陽莫名失蹤了的消息。
她嘴角一撇,只對面前急急追問的朱破,說了一句:“不知道。”
午時剛過,武城門下便策馬來了一個鮮卑小兵,喊話道:“我軍挾持了大穆平陽公主,若要人歸,便要棄城不戰,退讓五城。”
話音剛落,李彥站在城門上一箭射出,來人落馬而亡。
擺明了的态度是不願棄城不戰。
馬嘯嘯十分欣賞他這種深明大義的态度。
墨子昂立在一旁,默然不語。
肖陸卻問:“那鮮卑小兒是如何進得城來,擄走平陽公主的?”
這倒委實讓人憂心,若是鮮卑人在這武城來去自如,不被兵士發現,斷不是一件好事。
好生盤查了守城軍士一番,衆人仍舊毫無所獲,百思不得其解。
黃昏剛過,朱破便到了城樓之上,單膝跪在李彥面前,一字一句說道:“我知大帥心系大穆,不肯以城池換取公主,如今惟願大帥許我前去營救,打開城門放我出去。”
李彥默然了一會兒,見他面目誠懇,終究應了。
兩扇鐵門開了一道縫隙,朱破一人一馬奔将而出,鐵門便複又合攏了。
殘陽如血,投照大地。
朱破的背影一點一點北去,漸漸消失在雁來山密密林麓之中。
整整三日之後,日暮之時,馬嘯嘯站在城樓上遙遙相望,目光瞥見朱破一人一馬,馬背上馱着平陽往武城駛來。
待到行得近些,馬嘯嘯才看見他的肩背上赫然插着數支白羽箭。
李彥正欲發號開城門,卻見朱破馬後緊緊相随跟着十數騎鮮卑追兵。
城門不可開。
只見朱破回身,射出手中弓弩三箭,手中長劍拼盡全力與人相搏,堪堪行到兩軍駐營中間地帶,才算擺脫了追兵。
馬嘯嘯見他滿身傷痕,嘴唇正要動了動,卻見天邊飛來道道黑箭,如成百黑瘦蚊蠅一般齊齊下墜,陡然之間,數百支長箭落在一人一馬之上。
馬身瞬時撲地,朱破抱住平陽落地,以身掩住平陽,匍匐在地上,身受百箭。
遠望去,觸目驚心,悄然而悲肅。
待到箭矢盡去,武城門開,兩個小卒飛快地拖回了兩人。
朱破早已氣絕,而平陽一身血污,衣襟殘破,狀似瘋了一般,發髻淩亂散開,口中一會兒叫着“阿衍”,一會兒又叫着“朱破”,任誰喚她也沒有反應。
李彥終究差人将平陽送走了,皇城眼下還是亂着,不可去,便叫人把她安置在馬車裏,送回了南苑舊地。
馬嘯嘯立在南門城牆上,看那紅頂黑色布幔馬車漸行漸遠,心中卻是殊無歡喜。
戰争太過可怕,什麽舊日怨啊什麽往日恨啊,在此時此刻都不再重要了。
朱破身死,給武城軍營蒙上了憂愁的陰影,目睹他身中百箭而亡的幾個年輕軍士,仿佛被捏了膽子,畏畏縮縮,不敢再登城樓。
這一日,夜裏,馬嘯嘯随墨子昂走到新招募的軍士營帳附近,聽到好幾聲低低的啼哭。
馬嘯嘯先是愣了一會兒,擡頭卻見墨子昂也是皺了眉頭,隔了好一會兒,兩人才擡步走了。
回到軍中大營裏,馬嘯嘯心中越想越氣悶,絞盡腦汁,終于想到了排遣之法。便叫墨子昂提筆,她一面念,墨子昂一面寫。
馬嘯嘯想到的能夠拍遣軍士憂傷之法,便是素來行軍打仗之人最為講求的提升士氣。
她苦苦搜索腦中記憶,一字一句念道:“怒發沖冠,憑欄處,潇潇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墨子昂揮墨而就,筆力渾厚,與這首滿江紅倒是頗為輝映。
擱筆之後,他才問道:“這是何處來的?”
馬嘯嘯見帳中沒有旁的人,便照實将岳飛的故事說給墨子昂聽了。
末了,墨子昂嘆了一句:“這岳飛倒是真英雄。”
另拿出好長一軸白卷,将詞中賀蘭山,匈奴,靖康幾處改了改,謄抄一遍。隔日便挂上了武城牆頭,引得城中軍士好一番熱血沸騰,連在城門上投石子,潑水到城樓外結冰都起勁了些。
馬嘯嘯看着卷軸卻想,沒想到墨子昂版權意識這麽強,卷軸最末處竟然還落款了岳飛二字。
然而,不久之後,薊州發生了一樁更令人熱血沸騰的大事。
乞伏軍隊與大穆軍隊交戰之時,分撥了一個五千人的小隊往西又進了幾個村落,屠殺了好些人,卻萬萬沒有料到其中一門大戶,竟然是段氏一族的遠方親戚,那段氏尋着這個緣由,便撥了兩萬人将那個乞伏小隊殺個片甲不留。
這樁事件便成了段氏參戰的轉折點。
十萬段氏精銳軍,勢不可擋地注入了薊州戰場,乞伏一部一退再退,生生退出了大穆地界。
這一日,段子敬親身先領了三萬軍士來到武城門外的時候,圓滾滾的武城府尹又是一番屁滾尿流地奔出城門哭哭啼啼了一番,求爹喊娘地讓段子敬保住齊州,保住武城。
馬嘯嘯站在府尹身後,終于沒憋住,笑了出聲。
段子敬卻是下了馬,親手扶起了府尹,還遞給了他一張好大的白帕子。
武城府尹立時更是感動得老淚縱橫。
李彥在營帳中見到段子敬時,段子敬非常恭敬地朝他拜了一拜,口中說道:“拜見大帥。”
李彥凝眉端端看了他一會兒,才叫他起來,複又說了好一會兒薊州戰事。
待到晚上吃過飯,算是為新到的段氏軍接風洗塵以後,段子敬終于按捺不住,進入了正題。
馬嘯嘯坐在飯桌邊,只聽他徐徐說道:“前些時日,大帥托付子昂兄修書與我談及借兵西域和匈奴一事,我同族中宗親細細商議了一番,念着族中與西域、匈奴的交情,前去游說了一番,倒也有了一些眉目,不過,有個條件,要說與大帥聽聽,待大帥聽後再作定奪。”
李彥颔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段子敬又道:“西域諸國可集結兵力十萬,匈奴雖不發兵,卻可讓如今鮮卑軍中的十萬匈奴舊部不戰,亦算作十萬兵馬,我們段氏自當也是十萬兵馬,統共三十萬兵馬,加之大帥現有的兵力,足以與鮮卑抗衡。”
說到這裏,段子敬仿佛笑了一下,頓了一頓,繼續道:“足可與六王抗衡。”
李彥還未說話,肖陸卻先扛不住,問了一句:“你這是何意?”
段子敬呷了一口茶,緩緩道:“今日午時北王周靜已擒獲東王周田,攻進皇城,殺了幼帝,自擁為王,實屬亂臣賊子,加之先前外敵入侵,久不發兵,人人得而誅之。”
衆人皆是聽得胸中一落。
李彥心中驚訝,這午時皇都才發生的事情,他都尚沒有得到消息,段子敬又是如何得知,可見他眉目坦然,卻也不似作僞,當下卻是正色厲聲,道:“你的意思便是,若要借兵于我,便要借我之手,除去六王,大穆親族自殘,給以匈奴,西域,甚至鮮卑這些外族可乘之機?”
段子敬搖了搖頭,“大帥,何苦将借兵一事想得如此不堪,此番西域、匈奴,乃至段氏肯借兵,無非是不願看鮮卑一朝勢大,将周邊諸國盡數拔除,便要提前聯手将之扼殺于未成勢之時。這個條件說來簡單,便是要大帥自立為王,往後大勝鮮卑,除去周靜,登上皇座。到時其餘諸王兵力不濟自不來戰,如今東王周田已滅,西王周政只有殘兵四萬,南地三王統共二十四萬兵力,大帥手握兵力四十萬,又有何懼,他們自不敢妄動?何來親族自殘?并且大帥若能除去鮮卑,萬民擁之,再除去周靜,更是民心所向,世人何來诟病之言?”
李彥聽罷,卻是挑眉冷笑道:“哪裏有這等好事,他們借兵的條件便是要擁立我做皇帝?”
段子敬也是一笑,“大帥是聰明人,西域諸國,匈奴加之段氏的用心,你豈可看不明白,求的不過是以後的國泰民安,百年無戰事。”
“百年無戰事。”李彥雙眉緊鎖地慢慢重複了這五個字。
段子敬鄭重地點了點頭,應聲道:“正是這五字,若是大帥許西域,匈奴,段氏一諾,他日即位以後,百年不攻外國,不拓疆土,今日借兵一事,便算是成了。”
李彥默然了一會兒,只問道:“為何是我?”
段子敬答道:“大帥只身帥八萬兵卒力抗四十五萬鮮卑大軍,可謂大勇大義。并且大帥對于鮮卑拓拔氏的必誅必除之心更是對敵的關鍵,因而,段氏一族信你,這一回站在你這一方。”
方才段子敬說的許許多多的話,唯有這一句真正說到了李彥的心裏,誠然,他對于鮮卑拓跋氏,的确是必誅必除之心。
一番話說盡,室內滿是寂靜。
馬嘯嘯卻是莫名手抖了一下,手裏的湯匙“叮”一聲落回了碗裏。
一時之間,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她只好假咳一聲,低下了頭,道一聲:“我手滑,你們繼續,你們繼續。”
片刻之後,她耳畔卻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李彥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今日我周寧衍便答應了你這個條件。”
像是一顆細小石子投進了一汪無波的水中,她腦中恍恍惚惚地“叮”一聲響,攪得漣漪點點。額旁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當年皇城中,大殿上,她長跪在皇座之下,聽到的話,一字不漏地響在腦海。
“臣,周寧衍,今日在這大殿之上起誓,鎮天府一脈永世孝主,倘若有朝一日自立為王,意欲謀逆犯上,我此生必将永不得心中所願,其後必将日日夜夜心受煎熬,此生不得善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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