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段子敬雙手負在身後,随李彥在武城軍營中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回,走了一遭。

立在帳篷外閑看的綠荷用手指點了點馬嘯嘯的肩膀,用她那把白羽小扇遮擋半面,矜持地問:“大帥旁邊的那個人是誰,我看倒是儀表堂堂。”

馬嘯嘯瞧了一眼,又看綠荷一臉仰慕,低笑一聲,一本正經地答道:“邺城段氏排行第三,段子敬。”

綠荷眼流轉,口中長長地“唔”了一聲,卻沒有再問。

回到中軍大帳,段子敬笑道:“早在薊州戰場,我便看見鮮卑人使用的弓弩足有一人來長,坐卧拉弓,威力甚大,沒想到武城軍營中也有此物,倒是樁好事。”

李彥亦是一笑,卻道:“此為昔年拓拔檀從鎮天府軍械庫中偷得的弓弩,他有,我豈可沒有。”

段子敬不知竟有這一段淵源,又笑一聲,轉了話頭,道:“不過,自對敵來看,鮮卑人素善騎射,仿佛更甚一籌,并且他們的甲胄心脈要害之處,乃是取漠南漠北的野狼狼骨所制硬甲,比之武城軍營中的軟甲,自是更為堅實。”

李彥聽後,臉色也是一暗,這其實早在漠北對敵之時,便是他心中一大憂患,他現在營中雖也有鐵質硬甲,可數目畢竟有限,大多軍士的甲胄,胸甲和背甲以及披膊皆為一種質地堅硬的織錦制成,上再覆有皮革,用鐵扣扣合,自然難敵鮮卑的狼骨硬甲。他思量了一會兒,開口道:“可如今軍中也難有匹敵狼骨材質所致的硬甲,軍中鐵器乃是打造兵器所用,不可分撥。”

段子敬聽罷,也是沉默了。

墨子昂手中捏着茶杯,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從前我在一本墨家典籍中見過一個罕有的制甲之法,不過由于墨家素來地處北地,制甲材料不足,便制作了一兩件由河中大魚的魚鱗所制的魚鱗甲,質地堅硬,可擋刀槍。”

段子敬聽罷,卻想,武城也處北地,易水又在齊州以北,被鮮卑人霸占,自不可得,如何可制魚鱗甲。

李彥卻是解了其意,眉目疏朗,大笑一聲,道:“此法甚妙,江南魚鄉富庶,我即刻放戰鴿送信鎮天府,命人制甲,星夜兼程送來,不過月餘。”

衆人等的就是這恰恰的月餘。

月餘一過,薊州軍隊連同西域十萬軍士即可東來武城,鮮卑軍中十萬匈奴舊部也按照約定北撤。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魚鱗甲這一道東風月餘而來,大戰在即,恰恰是好。

馬嘯嘯本也立在帳中,眼下聽到甲胄有了法子,也不愛再聽他們繼續說些用兵之道,撩了簾子,出得大帳去看斬鬼了。

此刻,斬鬼立在馬廄裏,無聊得馬脖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甩着,脖子上的鈴铛“叮叮當當”地作響,馬嘯嘯試了好多次想要解下這一串鈴铛,可那系着鈴铛的繩子嚴絲合縫,找不到結頭,她只得作罷,由得脖鈴作響,聽久了也習慣了,倒覺得馬踏鈴響,一下又一下,頗有幾分禪意。

星夜未央,馬嘯嘯騎着斬鬼在武城內溜了好幾圈,一會兒拍拍馬頭,一會兒摸摸鬃毛,由于在打仗,斬鬼的吃食自是比不得從前,四下更是沒有蜂蜜,馬嘯嘯覺得久別重逢,還是有點對斬鬼不住,所以時常帶它在武城中遛遛彎兒,給它刷刷背以作補償。

斬鬼受用得很。

再說,現下武城軍營中人人皆知,大帥借兵成功,大有可勝鮮卑大軍之勢,因而皆是稍稍寬了心。

然而,誰都萬萬沒有料想到這一日,鮮卑大軍竟然又出奇招。

這一招憑空而來,武城由亂石碎玉所砌,固若金湯,高約二十來丈的城門,險些不保。

只見數十只白頭黑雕展翅翺翔,淩空盤旋,更有十數只依然俯沖下落,湧上城樓,軍士們連連拉弓射箭,忙得不可開交,可那黑雕飛得忽高忽低,極難射中,更有幾只雕爪翻覆,傾倒了城樓之上滾燙的油鍋,燙傷了好些軍士。

李彥聞風而來,見到城樓上已是亂作一團,城門外鮮卑的一隊兵卒推着長車,上載一截粗壯的斷木,正在破門,敲得大鐵門咚咚作響。

頃刻之間,墨子昂吹笛而禦,肖陸手拉長弓,李彥長槍相迎,段子敬率領城樓軍士投石而禦。

鬥了好一陣,方才見白頭黑雕群飛上高空,漸漸不見蹤影。

衆人喘息片刻,皆是心驚。

看着空中飄着的,打落的,些許黑羽,馬嘯嘯暗暗心嘆,拓拔氏居然養了這麽多白頭黑雕……

李彥冷然地望了一眼雁來山的方向,心知,黑雕不除,必有後患。

因而,他命一隊軍士趁夜策馬前去周圍水溪,捉了好些細小魚兒,摞在一個大銅盤裏,擺在離武城門外百米遠處,誘雕而來。

李彥與拓拔檀相處十年,對這白頭黑雕的習性也算得素知一二,這白頭黑雕最愛食得就是細小魚兒。

可惜,黑雕不遂人願,那大銅盤上的魚兒擺了三天三夜,一只黑雕影兒都沒有。

待到第四天,晨光熹微,漫散城樓。

馬嘯嘯迎着風看那銅盤上的魚兒,仍舊不增不減,嘆了好長的一口氣,耳畔卻忽然聽到李彥開口道:“我有個不情之請,想借你的斬鬼一用。”

馬嘯嘯聞言心中一緊,連忙轉頭,見李彥目光坦然又猶帶懇切地望着自己,已是明白,這魚兒誘不來黑雕,但是黑雕的宿敵斬鬼,興許可以。

一番天人交戰,掙紮半晌,耳邊又聽李彥輕嘆一聲:“必保斬鬼安全。”

她才勉勉強強地點了點頭。

兩扇沉重的鐵門剛拉開了一個縫兒,斬鬼撒開四蹄如風般奔了出去,早已躍過銅盤,往雁來山下方向沖去了。

見狀,馬嘯嘯“呃”了一聲,喏喏道:“我是按照你們的計策,想讓斬鬼留在銅盤魚兒附近,兩餌在一起誘敵的,也是這麽跟它說的,可是它到底聽沒聽懂,我也不知道啊。”

李彥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肖陸手持長弓,不動聲色,心中卻想,一匹馬怎麽可能聽得懂?

墨子昂卻是輕笑了一聲,對馬嘯嘯說道:“你且等等。”

這一等,堪堪直等到驕陽如火,高懸正空。

馬嘯嘯的臉都已經快被風吹麻了,才聽到空中若有若無的幾聲雕鳴長嘯。

她立馬踮腳眺望,片刻之間,只見遠遠地,斬鬼朝武城城門奔來,馬後跟着密密麻麻地一群黑雕,有的高飛雲際,有的盤旋半空,有的緊随馬尾。

不禁心嘆,斬鬼不愧是古今天下第一寶馬,居然懂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深入誘敵雁來山下。

馬嘯嘯連忙轉頭對肖陸叮囑道:“你的箭可千萬不要射偏了!”

肖陸沒有答話,屏氣凝神,拉弓如滿月,等待時機。

李彥亦是長弓在手,卻出言勸道:“肖陸百步穿楊,那黑雕身子那麽大,你還怕他射不中。”

待到斬鬼行到銅盤魚兒處,果見幾只黑雕沒有經受住口腹誘惑,停在銅盤處盤旋。

笛音立時而起,黑雕群一時似乎失了方向,盤旋不已。

肖陸手下拉弦,箭箭皆中黑雕胸上,黑羽撲簌,雕身墜地。

馬嘯嘯看得緊張,點着手指數個數,須臾之間,已有十好幾只黑雕落地。

斬鬼尚在城門外左笨右跑,躲避雕爪,甚是靈活。

等了一陣,黑雕已然射落了三十來只。

馬嘯嘯不耐地催促道:“怎麽還不開城門,放斬鬼進來。”

話音剛落,便聽滞重門響,兩扇鐵門再被拉開了一條縫。

立時之間,斬鬼狂奔而入,安然無恙。

馬嘯嘯懸着的一顆心,終于落了下來。

空中盤旋的幾只雕影接連落了下來,掉到城門外的沙地上,“噗噗噗”幾聲響。

白頭黑雕一劫算是險險避過了。

一個月匆匆而過,武城的冬天仿佛也快要過去了,多日以來,竟是一粒雪也沒有飄過。

武城南開的大門外終于盼來了自江南而來護送魚鱗甲的隊伍,為首的卻是一頂不起眼的黑布馬車。

武城府尹帶了一隊士兵甚為矜持地去迎了魚鱗甲入城。

那黑布馬車簾一撩開,露出裏面坐着的人來,身披薄紅鬥篷,面容甚是姣好。

正是誰也沒有料到會來到這武城大營的蘇怡雪,如今的鎮天府側妃。

府尹一見,立馬屁颠屁颠地帶着人去了軍中大營。

再過三日,薊州的軍隊連同借兵而來的十萬西域軍,自西面而來,由于武城城中已駐紮滿了軍隊,這二十多萬人的軍隊便駐紮在了城門外以西的密林一帶。

這一次,圓滾滾的武城府尹再沒有屁滾尿流地出城去啼哭一番,因為他畢竟是個懂得輕重緩急,約莫有大智慧的人。

如今武城府尹的頭等大事便是擁立大帥為王一事。

他請來了武城城中最為德高望重,有長長白胡子的算卦先生,算得了良辰吉日,又親自去精挑細選了一隊奏樂唱和的樂伶人,還從武城府尹府中經年未有人進去過的倉庫中刨出了兩把上好的梨花木箜篌琴。

武城府尹總算是交了差,對自己很滿意很驕傲。

李彥軍中自立為王那天,馬嘯嘯擄起袖子,忙着給斬鬼刷背,沒有親自去武城城門下觀禮。

夜裏倒是聽綠荷繪聲繪色地說了一番:“那府尹找來的兩把箜篌琴音色極好,調子甚是威嚴肅穆,大鼑裏燒着的三根香燭,青煙袅袅,我就站在大鼎後頭,隔着煙熏霧繞地看,委實熏了我的眼睛。”

說着,還把頭伸了過來給她細瞧,馬嘯嘯借着篷中燭火,仔仔細細一看,見她眼角果然有些紅,只見綠荷複又眨了眨眼睛,繼續說道:“大帥頭戴冕冠,垂十二旒,系白玉珠,身穿明黃龍袍,看着頗為威嚴雄奇,下面的人自要三唱皇帝萬歲,然後大帥就立誓,與西域、匈奴百年無戰事,段氏一族立于西北,永世承襲爵位,擁十萬精兵,方算禮成。然後那原來的鎮天府側妃便也到了搭好的祭臺上,福身一拜,我看着,模樣仿佛是哭了的。”

綠荷說着,喝了一口茶,再對馬嘯嘯說道:“總之尚算精彩,你沒去,甚是可惜。”說罷,放下茶杯,卻見馬嘯嘯翻了個身,面朝床裏,似乎是要睡了。

綠荷也才躺平睡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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