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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上)

1937年·哈爾濱

“大伯,請問上海怎麽走?”沈莫言擦擦臉污跡,向路邊神色匆忙的老者問道。

老者抱緊胸前包裹,警惕的上下打量着他,眼前這男子面容姣好長發及腰,衣裳雖華貴精致,可卻蓬頭垢面邋遢至極。

而舉止間這股脂粉氣息,只怕是哪家富家公子哥養在深閨的娈童,如今也落難在此,趕上逃亡的命運。

“小娃,你去上海作甚?那地方現在戰事吃緊,只怕你還沒到就先被鬼子給剁成肉醬啰。”老者雖急于趕路,卻還是停下來耐心勸阻。

“不不不,大伯,我是去...”沈莫言猶豫間冥思了下,又接着繼續道:“是去找我兄長,他在部隊裏,當下淞泸會戰,他必定會過去,所以還請您給指條道路通行。”說完,他誠懇攏袖鞠上一躬,以表迫切之心。

“哎...”老者瞄他眼,腹诽這哪是去找兄長的架勢,分明是到軍隊裏會情郎。

但事不關己夜不操心,他撇撇嘴依舊好心指向山邊某處:“朝這條路,繞山邊小道走,用上個把月左右就到了,不過...”老者面色凝重的嘆口氣:“路上鬼子軍隊甚多,小娃你自當小心避開。”

“好咧,謝謝,謝謝您。”沈莫言趕緊拜了幾下,喜不自勝的眉開眼笑起來。

告別老者便匆匆往前方走去,這段路程确實遙遠,走到一半時他已腳步蹒跚,筋疲力竭。随意抹把臉上汗漬,他終究不敢停歇半分。

他路過條小溪,用手捧起把清泉想要飲用,不遠處便緩緩飄來幾段人體殘肢,他倒胃口的皺皺眉頭,甩開手裏水流撇過頭不願再看。

說來他是該習慣了這戰争血腥兇虐的,可當下見到人如豬狗般屍橫遍野,終究還是深感不适。

他踉跄站起身,靠在棵樹旁,埋頭強迫自己想起薛少卿的模樣。

那人總是讀書人做派,時常眉眼含笑和煦如春,行為舉止均宛若三月楊柳溫潤有禮。

可而今,這場無疾無終的戰争還是将他們兩硬生生分開。沈莫言睜開眼睛,不願再耽擱下去,撣撣衣袍灰塵繼續朝十裏洋場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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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薛少卿參軍,臨走時遣散了家中老小,統統都出國避難。唯有沈莫言是個倔性子,獨生許久悶氣,關在梨堂園內死活不肯上船渡洋。

男人好說歹說,終究是賴不過他這驢脾氣,幹脆把宅內大筆財産分了大半,留給他在亂世中養活自個兒,臨上火車時,也只匆匆留下句“等我歸來。”。

沈莫言在屋內哭腫了眼,卻依舊守着這座戲班子,哪都不願去。

其實梨堂園裏早已衰敗落寞,往年賓客紛來踏破門檻,連京城權貴也将誇句:“南方有佳人”,可到頭來也只落個蕭條的瘡痍之像。

要買這破園子的商賈陸陸續續來了又走,沈莫言固執,掃把一轟,何人勸說就是不賣。哪怕戲班子師兄弟全跑個清淨,他也每日抹粉施脂照常登臺,嘴中咿咿呀呀不知唱給誰人聽。

五日前,日寇沖破省城保衛團,以狼虎之勢襲卷整座城池。

鬼子不分青紅皂白,闖入園內掂起梳洗臺前的沈莫言,就塞入軍需車大棚。

車子開了三天三天,車內的幾十個平民百姓,統統被拉到個破舊倉庫,把他們視若囚犯的關入地牢,終不見天日。

小鬼子每隔兩小時會來帶走幾人,出去的不可能再回來,牢籠裏籠罩着一層陰翳惶恐,黑暗中不斷傳來婦女啜泣的聲音。

沈莫言躲在最牆角,偷偷将懷中小扇藏緊,閉目反複默念情郎姓名。可很快,兩個形同羅剎的日本兵便又走進地牢,兩眼淩厲的環視一周,最終還是目光将他鎖定。

他們像對牲口般拎起他,一路強行拖拽到個十字架旁,用鐵鎖箍死他的手腳。

他奮力掙紮,但根本毫無用處,沈莫言眼看穿白大褂的日本兵正在調試什麽藥劑,紅的黃的綠的藍的,混在一起抽入針筒中慢步朝自己靠近。

“不...不要!!”

針頭刺破皮膚的感覺像被蜜蜂蟄住,他咬牙撇頭不肯作聲,卻逐漸在藥物反應下開始渾身燥熱,骨頭如被萬蟻啃噬,錐心穿腸,痛不欲生。

當昏迷又再醒來時,他已經變作個怪物。

睡夢裏他殺光實驗室所有人,糜爛的肉塊歪七扭八的散落在地面,手術臺,地面,吊燈,儲物櫃,每具屍體都像被猛獸撕裂,體無完膚,鮮血順着水泥槽痕蜿蜒盤旋蔓延至整間屋子。

他睜眼看着自己沾滿渾濁血污的指尖,只覺得想笑。

甲爪宛如開鋒匕首,自由伸縮進骨肉,連臉上擦傷痕跡也消失無蹤,那些同過往戲班子鞭打得皮開肉綻的身體,而今都煥然複原。

不知該喜該悲,他颠簸半世竟換來如此神力。

割破的皮膚會快速愈合,捅進肉裏的子彈也會被自動擠出,甚至連流出的血液,也能令臨死之物重獲新生。可這一切,究竟是福是禍?

他不敢多作停留,拂袖一揮便伸出利爪,在這煉獄魔地遇神殺神,遇佛斬佛,直到挖出這把手的日寇最後一人心肝,沈莫言撣了撣血跡弄髒的衣袖,徐步走出倉庫鐵欄大門。

自七七事變爆發後,緊連上海火車站被炸,全國爆發抗日戰争。

從東北三省逃亡戰亂的老百姓成群結隊,颠沛流離,随時蹙悚着躲避日軍抛下的彈藥炮火。而今枯萎樹邊,崎岖石間,橫死腐臭的屍體随處可見。

沈莫言記得,薛少卿說國滅則家亡,人應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他當初不過是個梨園男旦,整日在三尺寬臺上照本唱盡悲歡合離,所以他不懂。可今昔見到此番斷井頹垣之像,他恍惚間終于明白,薛少卿那句國滅則家亡到底所為何意。

越往上海走,逃散的人群就越多,隐約間聽聞八一三上海淞泸會戰死傷慘重,雖說傷敵一千,卻也自損八百,日軍更是俘虜無數抗戰志士,欲挑筋剝皮除之而後快。

心中一沉,沈莫言預感不妙,加快步伐連夜抵達上海,來回徘徊間詢問好幾處軍闕,着力尋求薛少卿下落。

三天三夜,他舍不得合眼睛休息片刻,這偌大的十裏洋場曾經如何風光繁華,而今卻也變作人間煉獄。

哀絕震天。

沈莫言想,再熬幾日,終歸是能見到面的。等尋着男人,哪怕哭鬧撒潑也要那公子哥離開戰場,他膽子太小,這擔驚受怕的日子再不想過下去。

可當他終于歷經磨難找到薛少卿時,卻是在一個萬人坑裏...#####開坑~撒花

楔子(下)

直徑10米寬的土坑中填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體,有被槍打死的,有被鞭子打死的,還有不知受過何種酷刑的,身上竟沒有一塊完整皮膚。

沈莫言哆嗦得站不穩身子,雙腿頓時虛軟“噔”聲跪下,他面色慘白無血,連滾帶爬的來到坑邊。

告知他薛少卿被拖到此處槍決的少年,早被挖去眼珠子,留有兩個坑洞的眼眶不住往外流淌血水,宛若從阿鼻地獄爬出的索命冤魂。

那雙滿是污跡的手猛地抓緊他衣角,顫抖得連句話也說不清:“薛大哥....被鬼子帶走了....為了救我....他是為了救我啊!!!”

鮮血與腐肉逐漸侵染了瞳孔每處暗紋,他來不及細思究竟,他甚至不敢往深處想,剝開這雙骨指分明的手掌,喂下口自己熱血便轉身離開。

他的少卿不會死的,他答應他要回來,他們還要一同去看花看海看日出日落,嘗盡人生百般各種滋味,直到青絲染霜容顏垂暮依舊不舍不棄,執子相依。

沈莫言一具一具屍體的挪開,一張臉一張臉的查看,他不敢哭,有水漬滑過就連忙擦去,淚珠模眼,若是落下就再辨不清屍體,他雙手顫抖,咬緊牙關極力抑制自己快斷線的思緒。

“少卿,少卿,少卿你在哪啊...出來吧...不要作弄我了...”

從暮色挖到深夜,沈莫言手指尖皮肉翻裂又愈合,滴墜的鮮血就像蠕動蛆蟲,混進泥土裏最終斑駁成一塊痕跡。

當老天爺也掉下幾顆秋雨,他到底看見了薛少卿屍體時,卻是在萬人坑的最下層。

他溫柔抱起男人的身子,宛如對方只是睡着般,小心翼翼,輕手蹑腳,唯恐吵醒懷中熟睡戀人。

從懷裏掏出絲卷慢慢拭去薛少卿臉上血污,沈莫言笑得妩媚燦爛,他男人是蓉城薛公館的大少爺,打小錦衣玉食最愛幹淨,往日連頭發絲也會塗上油膏,打理得服服帖帖絲毫不差。

他男人是叱咤風雲的蓋世英雄,曾一聲叱喝,就吓退猥瑣貪婪的唐家老爺,長袍裹住他瑟瑟發抖的身軀,頭也不回大步踏出宅院,要輕賤他的人都不得翻身。

可為什麽臨死了,臨死了卻這般狼狽。

笑容逐漸暈成哭臉,薛少卿滿臉污濁發梢淩亂,就連身上的軍裝都爛得不成形狀,只有那手,那手裏像攥着樣東西。

沈莫言想看清遺物樣貌,一根根掰開男人僵硬的手指,掌心也被屍體惹得冰涼。

是撮頭發。

用紅繩綁住的一绺青絲,被主人搓到雜亂無序卻依稀能見其過去華發如墨,秀美天成。

“莫言,此番離去生死未蔔,有這縷青絲相伴,漫漫長夜就當作你在身邊。”

男人親手剪下這縷念想,臉上暈開層淺淺笑容,雙眸凝視甚是情深。

沈莫言拿過發絲的手抖得不成樣子,他想哭,又害怕薛少卿不喜自己愁喪。他努力扯開嘴角,一汪秋水笑得傾國傾城,他用臉頰貼住男人額頭,不絕親吻着鬓角,喚出的思念似呓語又似夢吟:

“你說最愛我穿紅衣,今日我穿來了...”

“蓉城杜鵑花開了,很香很好聞,你還記得我們當年騎馬賞花嗎....”

“我沒舍得賣梨堂園,守候它兩年,打算你哪天回來,我還唱戲給你聽...”

“你說過咱們一生一世一雙人,生生世世永不離,你不可以唬我...”

“少卿,當我求你...別睡了...我們回家吧...”

“我們回家吧...”

溫柔的呢喃逐漸化為撕心裂肺的哭喊,天空霹靂響雷閃過,沈莫言身着蜀錦紅袍抱住逝去戀人痛不欲生。

他割開自己手腕把鮮血一次又一次喂進薛少卿嘴裏,妄想以死求生,可無論灌多少血,薛少卿都并未醒來,而他的傷口又再次屏蔽愈合。

血液墜在赤色繡花上,嬌豔欲滴姹紫嫣然。

“啊!!!”沈莫言痛心疾首,對天怒喊,恨得雙眼猩紅。剎那間,大雨傾盆而下,以瓢潑之勢沖刷塵世罪惡。

日寇圍剿援軍已如數到達,百千餘名東洋鬼子舉起沖鋒槍對準沈莫言頭顱,欲将這硬闖異類粉身碎骨。

沈莫言低頭呢喃了句什麽,緩緩放下薛少卿的身體,轉頭肅然對上氣勢洶湧的日本官兵,微眯雙眼。

他站起身子,仇恨灌頂,在雨夜中猶如從地獄裏鑽出的魑魅魍魉。利爪從骨血中拔鞘而立,他在凄厲嘶吼聲中沖向敵軍。

寒光凜冽槍支交纏,他變換爪尖招式将眼前倭寇擊到潰不成軍,肉沫在撕裂中盤旋泥沼,每具屍體上的傷口都若山野異獸所致,掏心挖肺,身首分離。

“妖怪啊!”尖銳的求救不絕于耳,三千六百七十二個日本官兵被沈莫言殺得片甲不留。

當大雨濕透他發梢時,最後一人的脖頸正被他輕巧扭斷。将手中沾染的污跡都仔細擦個幹淨,他俯身重新抱起薛少卿,在屍橫遍野中宛若勾魂使者,神情麻木的往營帳外走去。

少卿,我帶你回家。

蓉城深山林子裏有處無人院落,是當年兩人游山玩水所造,沈莫言舍不得安葬薛少卿,泥土肮髒莫玷污他戀人丁點。

将薛少卿放置床榻,他還像過去般相擁彼此入睡。或許是受了自己血液,薛少卿身體并沒有腐爛,面容安然仿佛沉睡,沈莫言不時親吻對方嘴角,妄想下一秒戀人就能醒來。

他死不了,刀劍棍棒無法傷他分毫,彈藥槍支也再無所畏懼,他徹底變成一個怪物,不老不死,不傷不滅。

這旁人求也求不來的仙法,此刻卻令沈莫言刻骨絕望,他閉上眼就睡,醒來看看薛少卿又連忙摟在懷裏。

沈莫言沒再哭過,仿佛七情六欲都逐漸與這肉體剝離開,當他看向屋頂時,偶爾恍惚覺得這只是場夢,就像年少時男人逗他,躲進湖水裏悶氣不出聲,讓他自個兒在岸邊着急。

醒來就好了,若是他能醒來就好了。夢醒時,薛少卿一定還在身旁好好的...溫熱的...。

他大抵已經瘋了,或是還尚存清醒,他看不見窗外是陰天還是晴朗,分不明白是白天還是黑夜,他甚至不懂,自己究竟在哪裏。他每日躺在薛少卿身邊,逼迫自己瞪大眼睛,一遍又一遍回憶,就像這是唯一的糧食,支撐他未最後絲理智。

十年彈指一揮間,直到一個禿驢和尚到來,才又再次将沈莫言希望的火種點亮。

“施主,老衲法號恒延,路過此地想接杯水喝。”和尚身穿破舊袈裟,站在房外鞠躬請求道。

懶去開門,他垂下眸子,對這擾人清閑的聲音說了句“院落裏有引入山泉水,自取便是。”就不再多語。

恒延喝過了水,眼神轉向房內定住看了會,開口誠懇規勸:“施主,此屋內住了個屍身,勸你早些安葬為妙啊。”

“與你何幹!”這禿驢實在惱人,沈莫言暴身而動,撞開房門欲大開殺戒。

不料,恒延輕松躲過招式,反将他上下審視翻笑道:“好個不老不死不傷不滅之身,施主真乃世間奇人。”

沈莫言眼角挑動,作勢也手回利爪,這禿驢真有幾分本領,竟一眼看穿自己神力,“你是誰,要做什麽?”他凝眉探問道。

“阿彌陀佛,貧僧法號恒延,”和尚口念佛號,臉上笑得清明:“老衲今日喝了施主的水,定會報答,屋裏屍體雖受你鮮血不腐不壞,但人死不能複生,勸施主早日入土為安....”

他不悅的皺起眉頭,目光狠厲瞪向對方:“我與他今生相約共守一世,當下他先去那陰曹地府裏受罪,我便宜得這不死之身無可奈何,難不成陪個屍體也是錯!”

“阿彌陀佛,”恒延微躬身子朝天一拜,慈悲的看向沈莫言:“施主莫急,你與他還有一世情緣未了,若想再續今生...”

“就當如何!”沈莫言擡頭警惕瞥眼和尚,唯恐對方耍陰,卻不經意中透露出焦急。

恒延對視上他,笑容高深莫測,語氣倒算誠懇:“就要等上80年,待此人轉世投胎長大成材,自會再與施主相見。”

“80年?”沈莫言狐疑嚅嗫...

“哈,信者自信。”說完恒延笑出聲來,并不打算多留,揮手便轉身離去,邊走邊喊道:“施主體格異人,老衲自會再來尋,切勿多問。”

和尚慢慢走遠,最終在山頭地平線上揉成一個黑點,沈莫言手攥緊又松開,指甲刺破掌心戳進血肉。

80年如何,百年孤寂又怎樣,若能等到少卿歸來,哪怕千年萬年,他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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