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北漠（下）

“怎麽？你認識這棵樹？”他掏出水壺肆意灌上口，水珠順着下巴剛毅的線條流落，看起來狂野而性感。

沈莫言回頭望着他，狹長的鳳眼也彎作條月牙，似有些興奮：“很久以前，我來過這裏，當時它就在這兒，沒想到時過經年，還能再見到它…”

“哦？”汪野倒是詫異，走上前牽過他十指，順道在樹蔭裏大喇喇的盤腿坐下，摟過男人肩頭：“多久以前？”

五十三年前…沈莫言心裏回答，可臉上只是笑了笑，看向天空模棱兩可的說：“在當明星前，突然想到處看看，就帶暮雲一塊來了。”

聽到沈暮雲的名字，汪野不悅的蹙眉，口氣隐隐透出危險的氣息：“哼，你們倒是挺親熱。那你們父母呢？”

聽到“父母”這個詞，沈莫言下意識怔了下，他呆滞的注視着汪野，突然笑意在臉頰間了無蹤影。

“我沒有父母。”他說，表情麻木的不帶丁點情緒波動。

1915年，蓉城剛剛被劃撥歸民國政府管轄，大多農戶人家還吃不上飽飯，而養孩子，更是件力不從心的差事。

沈莫言蹲在花牌坊街口乞讨時恨過，被老班主收留時怨過，用鞭子抽打到血肉模糊時哭過，可現在扪心自問，時間真的會磨蝕掉所有情緒，連問一句為什麽的委屈都消逝殆盡。

他直愣愣的看向汪野，把男人錯愕不忍的表情收入眼底，空氣沉默的似要凝固。

“我和沈暮雲都是棄兒。”沈莫言平靜的敘述，深邃的眸子裏黯淡無光，仿佛所說之事與自己無關：“我認識他，照顧他長大，就是這樣的關系。”

汪野凝視着他的眼眸，慢慢沉下臉，面無表情的讓人摸不清思緒，就在沈莫言以為下秒男人就要站起身離開時，突然一股力量将自己拉進個溫暖的懷抱。

“傻瓜，你還有我。”頭頂傳來的聲音渾濁有力，沙啞的嗓音似乎穿過時光重重疊嶂在當下猛地炸開道花火。

“砰…砰…”蒼老的心髒宛若被重力撞擊，沈莫言瞪大眼睛，身子竟忍不住輕顫。

“莫言，你還有我，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曾經那個溫潤如玉的男人也這樣說過，擁抱的雙臂箍到他骨頭發疼。

是誰？現在這個抱住他的到底是誰？是薛少卿還是汪野？是80年前還是80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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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捂住自己心口，仿佛想确定現在跳動的剎那究竟是為誰，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灼熱，一模一樣的話，是那個儒雅翩翩君子還是眼前的邪肆狂狷青年。

“感動懵了？”汪野輕笑聲，揉揉小家夥腦袋，目光變得深遠而晦暗，手掌摟抱的力道不禁又緊上三分：“我說認真的，我會永遠陪着你。”

沈莫言頓時手指捏做一團，僵硬的身軀止不住顫了顫，鼻尖流露股酸澀。他盡力抑制住聲調，佯裝平靜的問：“為什麽帶我來這？”

“為什麽…”汪野呢喃着重複了遍他話語，轉頭在小家夥發間印下枚親吻，嘴角漸漸彎起絲完美的弧度：“因為，這裏的傳說。”

萬千星辰恰似落入黑瞳，流轉潋滟迸發光彩，他清了清嗓子，若真若假的開口：“以前我讀過本書，說在北漠有顆神樹，歷經千年洗禮風吹日曬始終不曾枯萎，若是有人能找到它，誠心許下心願，神靈就會聽見。”

“呵，”汪野嗤笑聲，嘴角勾起抹自嘲：“老子才不信什麽神鬼之說，但是，如果這世間真的有神靈存在的話，我想和你共同來看看，想和你一起見證，所有美好的…”

沈莫言咬緊下唇，指甲陷進肉裏，撐住身體離開這個懷抱擡頭直視住男人眼光。

他聽過這個傳說，可還有另外個版本：“千年前，大漠裏有座小國…”朱唇輕啓，他聲音緩慢而清晰：“小國裏的國王病危，只留下位公主。”

“公主披上戎裝，勵精圖治希望脫離中原皇帝的掌控，不再每年進貢珠寶，還百姓一片安居樂業。”

“這消息傳到遠在京城的皇帝耳裏，勃然大怒，派遣骁勇善戰的将軍前去徹底俘虜小國。”

“将軍帶上百萬雄師，千裏迢迢趕到北漠，終于見到所謂造反的公主。”

“堅毅勇敢的公主愛上了将軍，将軍也愛上了公主，他們決定放棄戰争，用和平建立兩國邦交。”

“于是，便有了這棵樹，将軍和公主共同在這裏種下，他們承諾，如果大漠裏種子得以發芽，便永遠在一起，不再理會俗世紛擾，相守相伴。”

“那結果呢？”汪野拂過他面頰，手心的溫度讓涼風都帶上絲暖意：“樹發芽了，而且一直活到現在，不是嗎。”

“對，”沈莫言覆上汪野手背，留戀的磨蹭：“所以北漠開始有了那個傳說，只要找到這棵樹，誠心許願，公主與将軍的靈就會實現。”

汪野笑了，捧過他腦袋将唇印上去。

其實沈莫言沒告訴他，這個故事的結局，是樹根本沒發芽，但公主還是天真的以為會與愛人厮守終生。

就在這時，将軍背叛了她。

将軍偷走了本屬于小國的玉玺與寶藏圖，一劍将公主殺死，不費一兵一卒的取得這場勝利。

回國複命後，将軍夜夜悔恨思念，終于在一年盛夏，他重返北漠，帶着公主骨灰自盡于樹下。

種子吸取了兩人的養分，在極度幹旱的不毛之地，真的開始發芽。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直到他五十年前到時，只剩下堆枯木。

傳說裏，将軍與公主愛始終盤旋在樹根，用靈氣施與每個祈求者希望。沈莫言偶爾會想，故事裏的公主最後恨将軍嗎？或許恨吧，但也或許，更多的是愛，是執着。

因為能死在愛人懷裏，能在最終與愛人同穴埋葬，哪怕曾有不甘也到底化為心甘。

當年站在樹前，他毫不猶豫的，割開了皮肉，其實也懂得只是癡心妄想的願望，可他還是用鮮血一點點為地底灌輸。眼看樹枝再次以逆轉的姿态拔起。虔誠默念一遍又一遍自己的執念。

樹聽見了吧，沈莫言此刻想。

否則，他怎麽會感到幸福呢。

浩瀚宇宙包裹住漫天漂浮的塵埃與星河，沈莫言虛眯開眼睛，凝睇着眼前親吻自己的男人，交纏的舌頭吮吸的彼此津液。

直到兩人嘴唇分開，齒铗中還殘留對方氣息，分不清是誰心髒在震耳狂亂，沈莫言甚至分不清此刻的悸動是為汪野還是薛少卿，他只渴望再多一點，讓這份孤守數十年的怦然再久一些。

彼此欲望一觸即發時刻，惱人的手機鈴聲卻不恰時的猛然響起，沈莫言愣了愣，還是在汪野眉頭微皺中接通電話。

暴怒的狼吼在領端咆哮，夾雜着焦急與切齒讓他耳朵近乎間歇性失聰。

“沈莫言！你在哪？！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