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孽債（上）

深秋正午的陽光甚好，明晃晃照的人眼花，可安佳到這棟別墅時，卻不禁打了個寒顫。

不屬于當季的鮮花植被幾乎包裹住整棟小樓，蜿蜒崎岖石子鋪造的花園中央一顆桃樹似乎被天雷劈過，黑木枯枝花瓣随風凋零。

安佳縮縮脖子，擡眼朝屋上窗戶看去，想窺探房內情景，可黑乎乎一片始終未能看出個究竟，隐隐透析的詭異氣息，令她抿抿唇生出股退意，心尖不猶發顫。

“鬼屋！”她腦中浮現出這個辭藻，甩甩頭又倉惶否定，別墅主人曾與她見過許多次照面，可從未有一次，她會這般心生膽怯。

安佳盡力克制住手指的哆嗦，逼自己想起前來的目的，咬緊下唇還是鼓足勇氣敲響門鈴。

“沈老板？沈老板？你在嗎？”她按了許久都無人應答，只得扯着嗓子高聲呼叫：“沈老板，我是安佳，麻煩能開下門嗎？”

屋內依舊寂靜無聲，安佳不禁用手大力捶打，企圖喚出門內無動于衷的人，她已經去過工作室，聯系過沈暮雲，可誰也沒辦法讓沈莫言出門。

她急的額頭都冒出層薄汗，放聲大喊：“沈老板，我知道你在裏面，求你開開門吧！汪董情況很不好！”

“嘭！”門突然被屋內一陣飓風沖開，安佳重心不穩猛地被撞出半米遠，掙紮撐起身子朝那看去，實木的印花大門吱吱呀呀随風晃動，幽暗無光的房間宛若地獄的入口，沉悶而不見一絲生氣。

她努力想看清屋內情景，身子卻不住感到恐慌，只能竭力嘶吼：“沈老板！汪董在等你！他為你擋過子彈，你不能這樣沒良心！”

“嗒...嗒...嗒...”鞋底踩過地板的聲音在空氣中帶絲刺耳，一道潔白的長衫緩緩落入她眼前，梅花暗紋精細娟繡衣角籠罩清冷寒涼的氣息，宛若畫中仙人又如地獄魑魅。

沈莫言靜靜站在幽暗處，外界的陽光似被阻斷照不亮房內輪廓，斑駁的陰影點滴灑在他面頰，狹長的眼眸不含一絲生氣漠然直視安佳，令俗世神魂颠倒的姣好容顏，而今卻透出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猙獰。

仿佛這才是他真實樣貌，從前那個風華絕代，笑焉傾城的男人終被命運掩埋至泥土中化作塵埃，徒留下不死不活的驅殼，冷漠而畸形的茍延殘喘。

安佳從那時起就知道，沈莫言不屬于人類，至少是超出她認知範圍外的妖物，她恐懼得雙腿發軟無法再次站立，可哪怕眼眶都布滿水霧，她還是堅持用嘶啞的音調祈求：“沈老板，不管你是誰，去看看汪董吧，他從醒來一直在等你....”

沈莫言身形輕顫了顫，陰翳的眼瞳緊縮終卻依舊沉默不語，靜靜看着安佳将眼眸垂落一半，就像不面對什麽就能抹去什麽。

“沈老板，我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麽事，您為什麽不去看他，可我求求您，汪董是真真切切為您擋了子彈，左肩胛整個被穿透，做了十多個小時手術，到昨晚才醒來，第一句話就在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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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您究竟是人是鬼，總該有感情，汪董是真的愛您，您好歹去看看吧！”

安佳的聲音帶着濃烈哭腔，哽咽流下的眼淚像晶瑩清泉，話語直戳進沈莫言心裏，像把錐子捅得四處瘡痍，凄入肝脾。

他擡頭望了望天空明晃晃的驕陽，刺痛得微眯起瞳孔，想到那天撲倒自己的灼熱，指尖似乎還能殘留住男人氤氲的，旖旎的，引人鼻酸的...餘溫...

沈莫言收回眼眸，看向撲倒在花園哭到梨花帶雨的安佳，想笑卻先感到陣苦澀，他閉了閉眼睛想抵擋住情緒泛濫，卻到底徒勞。

蜀錦繡面的鞋履踱步來到安佳跟前，沈莫言看向足尖，思及這算當年薛少卿慣得臭毛病，百年都改不掉，目光蒼茫得霎時找不到焦點。

“走吧。”他輕嘆口氣，伸出手掌抵遮擋住日頭晃蕩，腕間與自身風格迥異的鑽石手鏈依舊璀璨生輝：“我去見汪野。”

醫院是個晦氣的地方，川流不息的人群，随處散發出死亡傷痛的哀鳴，叫窗外明媚也照不進角落晦暗。

沈莫言踏入水泥地磚的腳步發出陣陣回聲，安佳不似往日叽叽喳喳的吵鬧，異常忐忑着領他往外科貴賓病房走，還未幹透的眼角紅暈一片顯得異常可憐。

走廊裏偶爾步過的護士醫生都輕手輕腳，常人一看便知這裏乃富貴人家得病才享有的特殊區域，若非靜谧的氛圍與儀器，更像極了酒店高級套房。

汪野的病房在倒數第三間，面上帶着氧氣罩随着呼吸就有層蒙蒙白霧，他微眯着眸子，濃密的睫毛在眼窩處打下些許陰影，臉頰蒼白嘴唇幹枯，卻還是宛若天之驕子般英俊帥氣。

沈莫言未來得及仔細透過玻璃打量他，便被門外站立的婦人擋去注意力。

香奈兒的高定套裝，愛馬仕的淺棕鉑金包，搭配足上普拉達羊皮高跟，脖頸南海珍珠項鏈，手腕百達翡麗鑽石手表，哪怕時過近百年，婦人貴氣逼人的樣貌，輕蔑怨毒的眼神，依舊令他一眼就認出個所以然。

汪野的母親，也是百年前薛少卿母親的轉世——張碧雲。

婦人微蹙眉頭看向沈莫言的目光毫不掩飾其中鄙夷，恍惚就像回到他在薛公館頭一次見薛夫人時的場景。

他顫顫巍巍躬起身子小心遞茶示好，對方連正眼也未瞧一眼，手撚起絹帕輕拭嘴角笑不入眼道：“禁脔進正廳，真髒了我的眼。”

年僅十九的他，霎時連茶水都端不穩當，灑落地板燙傷自己手背紅去一大塊，連忙跪倒俯身，哆嗦着不敢擡頭。

下秒，一只刺繡展翅鳳凰的腳就踩在他指頭處，似不解恨的來回蠕了蠕，痛的他淚水頃刻濕掉眼眶卻咬緊牙關不敢發出聲響。

命運有時實在可笑，像與汪野的陰錯陽差，像與張碧雲的波濤暗湧。

同樣的眼神，同樣的位置，不同的唯有他再不是那個任人作踐的軟弱少年，而張碧雲歷經轉世輪回也更加盛氣淩人。

“你就是沈莫言？”婦人眼珠子上下将他審視翻，高傲的開口道。

“我是。”沈莫言平靜的看向她，不卑不亢淡漠回答。

“呵，不男不女，”張碧雲嗤笑聲，譏諷的勾起嘴角，精致的妝容幾乎看不出年齡：“怪不得專門勾引男人。”

沈莫言手指撣撣袖口，甚不在意的淺笑：“你兒子喜歡就好。”

“你…”張碧雲怒目圓瞪剛想出言教訓，安佳卻眼疾手快趕緊擋在跟前賠笑道：“張董，汪董還在裏面等着，您看能先讓沈老板進去嗎。”

到底心疼自家兒子，張碧雲剜過她一眼，揚起下巴瞄着沈莫言陰毒的語氣帶絲笑意：“又不能登堂入室的狐媚子，玩玩也就罷了，進去吧，我兒子等着呢。”

安佳如臨大赦的連連點頭，彎腰恭送太後娘娘離開，又跑回來打開病房門喘口氣對他道：“沈老板，您進去吧，汪董一直在等您。”

沈莫言怔怔看她一眼，獨自走向床榻間，面對那個呼吸微弱的，曾像太陽般熱烈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