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孽債（下）

滴。

滴。

滴。

寂靜的房間裏，汪野身上插滿管道，呼吸伴随心脈監控儀器的聲響，落在空氣裏分外清晰。

窗外有幾只潛入南方過冬的候鳥鳴啼，沈莫言想伸手剝開他發梢，将觸碰的剎那卻還是捏緊指尖垂落下來。

哪怕昏迷熟睡，這張臉依舊像被神明眷顧着般棱角分明，好似用工筆雕刻出的美冠如玉，隐隐散發着桀骜張狂的氣息。

沈莫言低頭細細打量着他眉目樣貌，啞然失笑，其實怎麽會弄錯呢，除了這幅皮囊相似，汪野骨子像極了只矯捷的獵豹，哪怕刻意收起爪牙溫柔依偎時，也從未消散過這份邪魅霸氣。

而他的少卿，卻是顆蒼天大樹，綠葉橫生，溫潤儒雅，可心性異于世人的堅韌隐忍，仿佛萬物都無法将它動搖半分。

哪怕死時，都安詳的像在沉睡，看不到一絲不甘。

該對汪野放手罷，沈莫言收回目光，還是思及自己該離開為好，他早早就把心給了薛少卿，他怎麽會動搖。

怎麽會當下，感到心酸。

汪野似乎聽見動靜，顫動睫毛緩緩睜開眼睛，虛弱的恍惚無法立刻對焦，迷惘着看向天花板，好一會才發現身旁坐立的男人，光亮一點點在瞳孔中聚集，閃爍。

“莫言…”幹涸的喉嚨像被砂礫磨過，甚是沙啞，汪野虛弱的聲音穿過氧氣罩讓人聽得并不真切，手掌掙紮着伸出想要抓住他，卻始終毫無氣力的顫抖。

沈莫言繃緊下颌，猶豫間倒是還是握住他掌心，溫暖頃刻傳遞到皮膚，熱的心頭發脹。

“你怎麽...不來看我…”汪野努力勾起個弧度，嘴唇白的幾乎失去血色，目光柔軟得像天邊漂浮的雲朵：“是工作太忙了嗎…”

“莫言…靠近一點…我好想你…”他唏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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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顫抖得仿佛用盡他全力，偏執的緊锢在一塊，就像若不此刻抓緊，眼前的男人就會消失的無影無蹤。

空氣猶如凝固住，連彼此的呼吸都顯得黏着，沈莫言抽口氣，下意識抿緊唇畔，眼神空的像看不見他模樣。

“怎麽了…”汪野笑了聲，卻立馬開始咳嗽，嘴唇由蒼白轉為烏紫，牽動到傷口不覺輕微呻、吟，卻還不肯放開那只手，艱難的說：“你怎麽不說話…是我…又惹你生氣了嗎…”

沈莫言指尖逐漸失去溫度，冰涼得有些哆嗦，垂下眸子不敢再去看，猛地抽回手站起身：“對不起，我有些事，先走了。”

“莫言…”汪野頓時一把抓住他衣袖，忽然撐起身體傷口撕裂開滲出鮮紅的血漬，侵染透藍白相間的病房：“不要走…”

汪野每說句話都在困哪的喘着粗氣，手指卻依舊不願放開：“是怪我沒保護好你嗎…所以你生氣了…不來看我對不對…”

冷汗順眼臉頰掉落在白色被單上，暈染成一塊暗灰色水跡，沈莫言只覺得眼眶灼熱刺痛，瞪大眸子看向鮮血透出的殷紅，身體抖得不成樣子。

“不…你流血了…躺好…你躺好…”他語無倫次的扶汪野躺下，轉身想咬破自己手指，又轉念想去找醫生護士，剛踏出一步才發現衣角還拽在汪野手裏。

“我去叫醫生…你傷口裂開了…必須要叫醫生…”沈莫言腦中又浮現萬人坑裏的屍體，避過目光不敢再去看他，垂手想掰開他拉扯。

“不要…”汪野氣若游絲的搖頭，固執的像個孩子，深深的看向男人微笑道：“陪我好好說說話吧…我好像很久都沒有跟你說話了…”

沈莫言胸口撕裂得痛，下唇幾乎快被咬破。

“好…”他聲音輕的像将死之人，呆滞的回身坐到椅凳上，眼睛卻死盯着那塊血跡發顫。

“沈莫言…”汪野已經快說不出話，可還是開口一字一頓的說：“我好想你...”

他呼吸弱的仿佛要被風吹散，指腹摸過男人每一寸紋路，就像用這種方式在銘刻記憶。身體的力氣在逐步流逝，他閉眼皺眉咬牙忍了忍，也沒肯發出聲呻、吟，倒因疼痛腦子清醒一點。

汪野突然想說些什麽，手指拽着沈莫言不肯放松，回憶起自己這輩子身體有些脫力。

他第一次向別人說起這些，所以聲音格外晦澀，像是壓在心底腐爛太久的盒子，打開時總吱吱呀呀的發出陳舊噪音。

“我小時候…父親就背叛了母親…”他看着病房天花板，似乎在努力回憶。

“他們每天都在吵架…每天都在憎恨對方…我好害怕，就找個櫃子藏起來…

“很可笑吧…當初得我就像個傻子….”

汪野輕笑了聲，再發出的聲音就帶着些顫抖，目光也愈發沉重。

“可直到有一天…我藏了很久…很久…他們都還在争吵….我就跑出去悄悄躲在角落裏偷看…”

“我看到…母親推了父親一把…父親倒在地上….流了好多血….”

“母親跑過來抱住我，說這只是個意外，一切都是父親活該…我不敢哭，躲在桌子底下看着救護車來接走父親屍體，那些醫生護士假裝很盡力的搶救…可我們誰都知道，父親死了...再不會醒過來...”

汪野轉過頭看他，勾了勾蒼白的唇角，手指摩挲過他發梢輕問：“我是不是吓着你了，我本來不該說的，可我怕就這麽死了，便再也沒機會說出來。”

沈莫言梗梗脖子，垂着眼眸吸了吸鼻子，看不出什麽情緒，臉上卻像生病般毫無血色：“你不會死的。”

“誰知道呢”汪野自嘲的笑了笑，緩緩說：“那年父親死的時候，我才十六歲...誰說的準呢...”

“我不會讓你死。”沈莫言看着他，雖然面無表情，手指卻已攥成一團。

“笨...”汪野啞然，聲音輕的如在寵溺：“你知道嗎…我十九歲那年…就設計逼走了一個看着我長大的叔叔…讓業界沒人敢再用他…”

“二十歲…害死了自己叔父…”

“你說…我是不是魔鬼…”

汪野轉頭看着他，嘴角咧出的弧度憂傷又孤獨。

“所有人都怕我…都恨我…連母親看見我都會想起父親…”

“她也恐懼我…因為她親手殺了自己丈夫…”

“我以為…我就這樣過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他們怕我就不敢害我…他們恨我就拿我沒辦法…”

“你怎麽會喜歡我呢…”汪野偏頭像在冥思：“我這種人...連狗都養不熟...你怎麽會這麽笨...喜歡上我...”

沈莫言咬破嘴唇，身體僵硬得宛若脫線木偶，極力抑制住心髒刺痛的蔓延。

“可是，我真的好開心...你就像老天賜給我的奇跡…突然就闖進我生命裏…又纏人…又美好…”汪野的嗓音已經輕不可聞。

“沈莫言…謝謝你…”

“謝謝你愛我…”

“讓我感到…很幸福…”

溫暖的手掌忽然落下，汪野像用盡力氣扯出個笑容就再也睜不開眼睛，床頭儀器刺耳的發出淩亂的響聲。

“不！不要！”沈莫言覺得自己瘋了，他咬破手指往他嘴裏塞，眼看着血液流進他口腔裏吸收。

不夠，再撕開，繼續滴落到他傷口處。

門外人群沖破而入時，他們兩人身上都沾滿斑駁鮮紅的血液，在白色衣衫與床單間宛若一粒粒朱砂痣。

驚呼聲，哀嚎聲，搶救的電流聲震耳欲聾。

他倒在水泥地上，蜷縮成一團，眼淚洶湧得無法克制，像只受傷的小受嗚咽呢喃。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