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符蘸都放在裏面，不要貪玩了忘記正事，時辰到了我自會把你召回。”尹澄将個小小的包裹放在瑤光懷裏，囑咐道：“這些都是你師兄師姐費心所寫……”

瑤光急的蹦蹦跳跳：“我知道啦，放心。”

尹澄沉默，最後才伸手在他頭上拍了拍。

靈氣忽閃而過，瑤光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過程，眨眼的功夫就落到了靈霄鎮外。

此時天色已漸晚，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紅色的燈籠，看上去好不熱鬧。

為了明日能好好閑逛游玩，瑤光顧不得東瞅西看了，趕快走到第一戶門口拿出張靈符來貼在旁邊，又急匆匆的趕往第二家。

這活兒看起來輕松，做的時間長了卻難免有些疲憊，待到子夜，他的胳膊都酸痛了起來。

誰知正咬着燈籠忙活着，背後的院子裏忽然跑出來個小孩，怯怯的叫了聲：“道長……”

瑤光茫然回頭，拿下叼着的燈籠手柄：“怎麽啦，你怎麽不在家裏睡覺？”

小孩兒說：“道長，不要給我家貼符好不好？”

“那怎麽行，會有惡鬼來找你的。”瑤光做了個鬼臉吓唬他。

小孩仰着頭道：“我娘上個月去世了，外婆說中元節的時候，鬼魂都會出來走動，那我娘也會回來看我的。”

聞言瑤光沉默了半晌，接着才道：“好吧，你快去休息。”

“謝謝道長哥哥！”小孩兒高興了，露出個大大的笑臉才跑回了院子。

人鬼殊途，人死之後便要随黑白無常進入陰陽界，面對下一次輪回，若還貪戀陽世之物不肯過奈何橋，便是犯了天規，将被鬼差打到魂飛魄散。

這些事情師父都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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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光也很想娘親，但多少明白，已不在人間的，還是讓她永遠離去了的好。

思緒至此，他不禁擡頭對着暗藍的天幕嘆了口氣，又甩了下快要擡不起來的胳膊，把靈符貼在了小孩家的門邊。

靈符轉瞬融為金光，隐退眼前。

長明的燭火将仙島之上的飛閣流丹映的通明，綴着珠簾的紗簾被熏風卷起，悠然飛揚。

傷勢已然痊愈的熊三又開始洋洋得意，圓滾滾的小身體飄在空中，進到內殿叫道：“帝君，你在看什麽？”

青提正靜立于塌前走神，聞聲淡言：“與你無關。”

熊三恢複原形，變成小熊仔落在塌下好奇道：“新衣服！原來今天仙子是來送衣服的。”

它面前擺着兩件衣衫，一純白一水藍，都被精湛的繡工裝飾的美如飛羽。

青提說：“我明早要出去，如若誰來找我，你就将事記下待我回來。”

熊三轉轉烏溜溜的眼睛：“去哪裏呀，帝君，你最近常離島。”

青提不理它，拿起藍色的衣衫轉身便走。

熊三這才想起自己幹什麽來的，追着說：“差點忘了，太乙天尊在外面等您呢，他帶來了玉竹釀。”

“中元鬼節，他又不做自己的事。”青提語調微涼：“我知道了，一會兒便去。”

玉竹釀乃是瑤池上佳美酒，清香撲鼻，純到就連上仙也會為之傾醉。

熊三嘴饞，跳着問：“我先去喝啦。”

話畢就奔沒了影。

它自小便與青提形影不離，所以經常無法無天的搗亂。

性格冷漠的青提也不願糾結一只小畜生的調皮，通常便随它鬧去了。

月暈清天，窗畔燭光搖曳。

持着誘人的美酒佳肴與老友共聚，神仙的快樂也不過如此。

青提搖晃着杯盞對自己面前銀發朱顏的男神說：“蒼華，何事又需煩我？”

“沒事就不能見你嗎？”蒼華溫柔的笑，敬他道：“你的脾氣什麽時候能改一改？”

青提半睜半閉着美麗的眸子，又露出遠在千裏之外的表情。

“我今天上天庭見查了玄門出入冊，你最近時常去往人間。”蒼華只好慢慢放下精致的銀盞，講出自己心憂之所在。

青提回答：“我想出便出，想入便入，哪裏不對？”

蒼華無奈道：“東華，你明明十幾年沒有離開蓬萊。”

青提閉眸不語，每次他不想講話的時候，就是元始天尊來了，也撬不開他的嘴巴。

“還記得上一次你這麽眷戀凡塵，然後出了什麽事吧？”蒼華輕聲問。

青提忽把杯中酒傾飲而盡，又給自己緩緩倒滿。

他眉眼平靜，手卻微顫。

這是要發怒的前兆。

蒼華不敢再講，只能目光柔和的淺笑。

太陽竟已升過了頭頂，照的徹夜未眠的瑤光坐在茶樓直犯暈。

他為了能好好過節，忙的全身酸痛，終于趕在清晨之前貼好了所有的符蘸，還去小商販那裏買了好些煙花和水燈，準備在回山之前和青提一起放掉。

沒想到的是，一直在街邊等了兩個時辰，神秘的青提都沒有現身。

也許是太早了吧？

瑤光迷迷糊糊的趴在木桌上想着，隐約聽見樓下有人叫喊。

擡頭，原來是下雨了。

那麽晴的天竟然疏忽間全部暗下，驚得路旁的攤主和百姓都急急忙忙的趕着歸家。

瑤光見徹底玩不成了，生氣的站起來，抱着裹着煙花的包袱下茶樓，在門口擡着腦袋又慌又急。

混亂之中，漸漸飄來股似曾相識的水氣。

他立即側頭，一下便看到曾幫家鄉降過雨的雨師商羊，質問道：“你、你幹嗎？”

商羊總似股煙霧，纏在旁邊彎眸竊笑：“小弟弟，還不回你的山上去？”

“我在等人！誰讓你下雨的！這裏又不缺雨水！”瑤光郁悶得快要燃燒了，大聲朝他喊道。

商羊笑嘻嘻：“我喜歡。”

瑤光拿着包裹打他：“不行，快停下，我和我朋友約好了！”

商羊最喜歡欺負小孩子，明知自己久留便會引起洪澇，還是忍不住在離開之前說：“你朋友不會來了。”

話畢便逐漸消隐，躲進蒙蒙雨霧之中。

瑤光紅着眼圈追出去，頃刻便被瓢潑落水澆了個濕透。

夜的濃黑不知何時染透天空，失望至極的瑤光也不知自己在雨中狼狽地游蕩了多久。

約定沒了，節日沒了，煙花沒了，水燈沒了。

最後只剩下空落落的心。

從小因為時常跟着母親搬遷，他從未有過什麽玩伴。

入了靈虛山，師父師兄都忙的很少見面，身邊的朋友也一心只想要成仙。

只有從畫裏出來的美麗青提，在他難過的時候陪在旁邊，給他帶着法術的長思鈴，不管時辰多晚，都會召之即來聽他講那些無聊的話。

這讓瑤光是真的很想對他好。

可是原來對別人好，心裏也會受傷的。

明明都約好了，就算有事來不了，他法力那麽高強，捎句話來總可以的。

現在看來，根本就是徹底被忘記。

瑤光失魂落魄的走到鎮口，難過的詫異自己幹嗎在意到這個地步，為什麽不像以前一樣獨自開心去？

雖然想不出答案，卻完全連堅強都故作不出來。

他憤憤的扔下早就被澆壞的包裹，使勁在上面踩了幾腳，又不解恨似的，拿起來砸在石柱上，讓破碎的煙花摔得亂七八糟。

一如他心裏已經死得無全屍的小想法。

卻說尹澄在雲麓宮有條不紊的處理好所有積壓下來的瑣事，站在窗邊冒着雨望了望時辰，料想瑤光就算瘋都快瘋夠了，才用仙術将他召喚至面前。

不料眼前猛然出現的卻是只悲慘的落湯雞。

尹澄秀雅的臉龐微怔：“你……怎麽了？”

委屈到不行的瑤光見到熟悉的師父，終于忍不住低頭哭了起來。

尹澄蹲在他面前用手輕抹着眼淚：“哭什麽，符沒貼好？”

瑤光哽咽：“貼好了。”

尹澄無奈道：“那是出什麽事了，買了好玩的東西嗎？是不是又偷吃好吃的了？”

向來提到這些就眉飛色舞的瑤光還是使勁搖頭。

尹澄嘆息：“有煩惱就告訴師父好嗎？”

瑤光啜泣的上氣不接下氣：“沒人陪我玩。”

……這種沒頭腦的小事，尹澄微微松了口氣：“怎麽不叫師兄弟和你一起去？”

瑤光還哭：“他們太幼稚，沒有共同語言。”

尹澄失笑，撫摸着他水嗒嗒的小臉：“那明年師父陪你一起去好不好，別哭了。”

瑤光忽然抱住他嗚咽着說：“我再也不去了，我讨厭下山！”

“不去就不去，在山上陪師父好了。”尹澄抱起他來，不知是第幾次發現就算自己能讀懂最晦澀的經文，也讀不懂一個喜怒無常的小孩子的心。

待到哄着瑤光沐了浴、睡了覺，時間已經很晚了。

尹澄疲憊的摘下新佩的長劍，目光茫然的坐在塌邊，聽到抽氣聲才扭頭看向瑤光。

這家夥竟然睡着覺還偷偷的流眼淚。

尹澄伸手幫他擦去，又發現他凍得發起了低燒，只好加了床錦被，到已閉門的藥房卷起精致的長袖配了些風寒藥煮起來。

寂寂長夜，幽幽藥香。

他帶着倦意靠在櫥邊慢扇藥爐，雖操着心，卻忍不住祈禱一切都能這般瑣碎的平安度過。

從前師兄在世時，最喜歡說的詞就是別無他求。

現在的尹澄便是別無他求。

大概無他求的原因，是想用盡全力守護住最重要的東西。

可惜自古來、世事無常，何時遂過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