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沒想到銀絨的“作品”還挺別致。

這本子是用草紙拼起來的,紙張粗糙,墨跡暈得有些糊,字跡也歪歪扭扭,好在寫得比較大,還能辨認。

城陽牧秋左右無事,便一張張看了起來。

大多數無非是“張三搶了我的糖葫蘆”,“李四用石子丢我”的小孩子把戲,幼稚又無聊,可有幾個事件一反常态,寫得很長,連着占了好幾頁。

[今天遇到一個新來的姑娘,很兇,初次見面就莫名其妙罵我,師父要我叫她蘭栀姑姑,蘭栀很不高興,說她還沒老到要被叫姑姑。我決定每次見到她都叫姑姑。X]

[有個客人用鞭子抽我取樂,師父又去賭,沒人給做主。我只好半夜潛進他的房間……後來,春媽媽賠了好多靈石,但沒人知道是我幹的。X]

[鳳儀和蕊兒姐姐叫我買胭脂,總會給兩個大子兒當做跑腿費,攢三十個大子兒就能換一塊下品靈石,為了多賺一點,我并不挑客人,也接了蘭栀姑姑的活兒——春媽媽說開門做生意不能挑客人——蘭栀竟然也按規矩給我兩個大子兒,沒有拖欠。不過以防萬一,我給她的香粉缺斤短兩,這次算我欠她,下次補回來。X]

[蘭栀接客的時候,輪到我去添酒,客人也給了我賞錢,還抓着我的手不放,說回頭央春媽媽,讓我去北苑小倌館挂牌,他一定捧場。蘭栀把我趕了出去,師父聽了這事,鐵公雞拔毛,讓我提了禮物去謝姑姑,結果蘭栀把我和禮物一起扔了出來,還罵我是騷狐貍,從小就會勾引人,是天生的下流胚子,但我罵人從來沒輸過,把蘭栀那臭婆娘氣哭了。X]

城陽牧秋懷疑這些“X”是銀絨已經報過仇的記號,這一本都畫滿了“X”,也許就是他把本子随意扔在這裏的原因——該報的仇都報了。

可直翻到最後兩頁,竟是沒有“X”的,反倒像單純的日志。

倒數第三頁:[師父說我還小,修為不到不能破身,否則對日後修習采補術有害無益,第一次必須要找很強的爐鼎,而且要等毛長齊了才能找,我說我的毛一直很齊,還很厚軟順滑。師父笑得前仰後合,說不是狐貍毛,那我還能有什麽毛?懷疑師父把腦子也一起輸掉了。]

城陽牧秋看到這裏忍俊不禁,那小狐貍精竟然還有這樣天真懵懂的時候,那時候他應該也化形了,是什麽樣子?應該是個玉雪可愛的小男孩吧。

可看到最後兩頁,他的笑容便凝固了。

[蘭栀把我扔進滾燙的開水裏,差點死掉,我一輩子也不原諒她。]

[等我長大了,能雙修的時候,就去紅袖樓北苑做小倌,賺好多靈石,做狐上狐!買好多好多糖葫蘆,當着塗大嘴的面吃,饞死他。]

沒想到銀絨小時候受過這麽多苦,那個叫蘭栀的妓女竟準備把銀絨活活燙死?如此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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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什麽叫長大後就去做小倌?這就是媚妖的志向嗎?他如今算不算長大了,現在去紅袖樓那種腌臜地方又是做什麽去的?

太微山,參橫殿。

參橫殿建在太微山主峰“霧斂”之上,碧瓦飛甍,高接雲漢,祥雲缭繞,花木扶疏,仿若仙境。

參橫共分四十九層,每一層都有十二位金丹期以上弟子輪守,而坐落于頂層的主殿更奢靡,以整塊玉石鋪地,穹頂仿若銀河般撒着淡淡星輝,籠罩着殿內奉着的數排魂燈,最中央的那一盞,卻燈火暗淡,好像随時會熄滅一樣,連琉璃燈罩都碎出四散的龜裂紋。

兩個身着太微境掌事法衣的青年,正守着魂燈打坐,具面色凝重。

“岑師兄,掌門師尊他……不會遭遇不測了吧?”

景岑沒聽見似的,仍舊正襟危坐,目視前方,瞧着頗有一股不愛搭理人的乃師之風。

郗鶴也不氣餒,繼續自說自話:“師尊這次閉關的地點誰也沒告訴,只留在了密信裏,密信又由我們幾個親自保管,絕對出不了纰漏,應該沒人會去打擾他。”

“難不成師尊是突破中走火入魔了?”

“不如我們這就打開密信,去給師尊護法吧!”

聽到這話,景岑終于開了尊口:“師尊出發前嚴令我們不得輕舉妄動,你敢違抗師命?”

郗鶴瑟縮了一下:“自然不敢。可是,我擔心師尊,從前閉關突破,這魂燈從未如此虛弱過……”

“再等等吧,”景岑鎮定道,“琉璃罩沒破,還不能下定論。”

兩人重新閉目打坐,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那已布滿裂紋的琉璃燈罩竟忽然爆裂!

郗鶴豁然起身:“我去拿密信!”

“等等!”景岑卻叫住他,“阿鶴,你看。”

只見燈盞旁碎了滿地琉璃,可暴露在空氣中的魂燈,卻重新被點亮了一般,火苗竄起老高,哔啵作響。

“怎麽突然這樣旺?”

景岑一向嚴肅的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也許,師父遇到了轉機。”

郗鶴:“什麽轉機?”

“勘破無情道的轉機,也許是什麽奇遇,也許是……什麽人吧?”

“什麽人?”

“自然是讓師尊動情的人。”

郗鶴想了想自家師尊那張萬年不變的棺材臉,以及訓誡弟子們的雷霆手段,打了個精神抖擻的寒顫,幹巴巴道:“什麽人能讓師尊動情?怕得是個神仙吧。”

“……”景岑一向天衣無縫的表情出現了裂痕,難得贊同了自家師弟一回,“那,也許是有什麽奇遇吧。”

“奇遇”本人正戴着張半臉面具,抱着一盆洗腳水,蔫噠噠站在日頭底下聽吩咐。

原來銀絨歡歡喜喜到紅袖樓找差事,盤算着借機展示一回實力,最好在蘭栀面前炫耀一回,可沒想到春媽媽居然一口咬定只有蘭栀身邊缺人。

……在她面前找回場子是一回事,天天看到她又是另一回事,銀絨不大願意整天對着一個曾經想弄死自己的人,春媽媽看出他的不情願,主動多加了一成工錢,銀絨作為一只有底線的狐,據理力争。

最後……以多加兩成工錢的結果,應下了這差事。

沒辦法,狐窮志短。

而蘭栀吩咐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準露出臉‘勾引’她的恩客,如果有客人問,銀絨只能說是自己太醜,才戴着面具以免吓到人,他對此倒挺樂意,他巴不得少些麻煩。

銀絨閑不住,手上抱着洗腳水,還騰出一只腳一下下踢回廊上的欄杆,邊踢邊想:春媽媽這麽大方,肯給自己加兩成工錢,必定收了蘭栀的好處,蘭栀那婆娘為了折磨自己居然肯這樣大出血,也是夠執着了。

銀絨其實一直想不通自己到底怎麽得罪過她,除了經常出言不遜之外,好像也沒什麽,但在紅袖樓,乃至整條花街,出口成髒的比比皆是,銀絨覺得自己跟他們比,已經算個斯文人了。

恰在這時,蘭栀的聲音響起:“胡銀絨,滾進來!”

銀絨翻了個白眼,端着銅盆,側身推開雕花隔扇門,見到人進來,蘭栀也不理會,自顧自塗丹蔻。

她是個豐滿高挑的女人,總是穿長裙,以遮住一雙大腳,手卻生得極修長柔軟,聽說她沒逃到琵琶鎮之前,還是個名門正派的音修,擅長很多樂器。

等她慢條斯理地塗完了丹蔻,才說:“今天有位極富貴的恩客,要聽我談琵琶,得提前梳洗打扮,你怎麽磨磨蹭蹭的?”

銀絨知道她在故意找茬,也不頂嘴,只心平氣和地把銅盆往前一遞。

蘭栀見他竟不接招,一腳把盆踹翻:“水這麽涼,你是怎麽做事的?出去重新打一盆!”

涼水揚了銀絨一身,蘭栀挑起眼睛,等着他反抗,可銀絨竟什麽都沒做,忍着把盆摔她臉上的沖動,老老實實出了門。

蘭栀只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裏更加不爽,又改了主意:“別打水了,在院子裏罰站!就這一身濕衣服,不準換!”

銀絨又抱着盆出門罰站,經過的姑娘、龜公們都對他指指點點,銀絨也不在意,若對方沒惡意,他便做個鬼臉,若有人嘲笑他,他就罵回去,雖然整個人濕漉漉落湯雞似的,卻精神抖擻,不像挨罰,倒像是有什麽好事發生似的。

紅袖樓主營皮肉生意,可也高舉以詩會友的幌子,故意讓美貌歌姬們唱些豔蕩別致的新曲,傳播出去,便很有些附庸風雅的人,來這裏聽一支曲,詠妓吟詩,今天來光顧蘭栀的客人便自帶一把極名貴的五弦琵琶。

銀絨聽說那弦是用龍绡所做,彈出的曲子清越悠揚,如鳴佩環,還有凝神靜氣、助益修煉的神奇功效,但也十分嬌貴,對溫度濕度要求很高,太冷太幹燥都會變得脆弱,平時都是存放在專門的儲物法器裏。

至于為什麽銀絨如此清楚,自然是蘭栀故意顯擺,在她不厭其煩的炫耀下,別說是剛來報道的銀絨,就連灑掃庭院的粗使小丫頭們,都對那龍绡弦的來歷和精貴程度如數家珍了。

琵琶鎮雖然毗鄰雪窟谷,可氣候和谷中有天壤之別,四季分明,如今是初夏天氣,正适合彈琴。

客人包下了樓中最大的演歌亭,蘭栀為了炫耀,笑得格外大聲,恨不得讓南北兩個院子都知道她接了個大單:“這龍绡入水不濕,聽說是鲛人所織,名貴非常,栀兒今天有幸開眼界了。”

恩客也很滿意她的恭維,“聽說姑娘從前是音修,所以慕名而來。”

蘭栀卻不大願意提起從前的事,嬌笑着岔開話題,沒多久,琵琶聲起,果然不同凡響,銀絨濕漉漉地站在院子裏,也感到周身一陣絨絨暖意,也許這曲子的确有助益修為的功效。

不過銀絨天生怕熱,更喜歡寒冷的氣候,一身濕噠噠的衣服反而讓他在大太陽底下很舒适。

這種暖融融的熱流,他不大喜歡。

樓上琴音袅袅,莺歌燕舞,院中銀絨抱着一個洗腳銅盆,戴着遮住半張臉的面具,渾身濕透地一動不動,顯得格外可憐。

出來看熱鬧的兩個妓子,隔着檐角遠遠望着他,小聲議論:“蘭栀也太狠了,總是和小銀絨過不去,那孩子雖是精怪,但法力低微,和凡人差不多,連身上的衣服都沒辦法烘幹,只能在那裏凍着,可憐見兒的。”

“可不是,雖是初夏,但午後還是涼,凍出個好歹來怎麽是好?”

議論聲被琵琶曲掩蓋,沒人注意到一縷摸不到看不見的寒氣,從銀絨指尖,一點點蔓延擴散,往高處的演歌亭而去。

蘭栀彈着琵琶,漸漸感覺手指有些涼,又好像不是手涼,那涼意像是從琵琶弦上傳來的……怎麽回事?

客人忽然撫掌笑道:“好!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

蘭栀臉上一紅,彈奏的手也停了下來,嗔道:“爺莫要戲弄奴家,人家正正經經兒彈曲子呢!”

“好,好,那你先彈!”客人調戲完妓子,心情舒暢地吩咐她繼續。

可剛響起幾個音節,還未成調,曲子便陡然斷了!

蘭栀抱着琵琶愣在當場,臉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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