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長久的靜默後,演歌亭裏先是迸發出男人的怒吼,而後就是一聲讓人聽着就牙疼的巴掌聲,緊接着便是蘭栀的哭聲,動靜鬧得很大。

這把龍绡五弦琵琶是稀世珍品,琵琶鎮這種仙、妖、人混居的邊陲小鎮,很少見過這種級別的名貴寶貝,因而蘭栀聽說客人點名要她彈奏時,得意得不行,把這事情宣揚得無人不曉,不止紅袖樓的姑娘們、小倌們跑來看稀奇,還有不少外人特地來此處要個包廂,想沾一沾神器的光,樓內可謂人滿為患。

所以鬧起來的時候,圍觀的人把演歌亭圍得水洩不通,銀絨也抱着洗腳盆,鑽進去看熱鬧——現在蘭栀沒工夫理會他有沒有好好罰站了。

“看啊,蘭栀的臉都被打腫了,發髻也散了。”

“換成是我也要生氣的,那麽精貴的寶貝,得值多少上品靈石啊?人家客人自己都小心翼翼地呵護着,她倒好,給人家彈斷了!”

“前日她自己口口聲聲說什麽‘色藝雙絕’,所以客人才慕名而來,我看啊,彈棉花都彈得比她好,彈棉花的不會把弓弦彈斷!哈哈哈哈哈哈哈!”

“春媽媽來了!這回蘭栀可慘了!媽媽非打斷她的腿不可!”

議論裏有同情的,更多的還是看笑話的,實在是因為蘭栀之前炫耀太過,以致太多人眼熱,現在看到這樣的大戲,都一并發洩出來。

銀絨聽得興致勃勃,時不時跟着煞有介事地附和兩句“那她真是太不小心了”,“說不定是平時虧心事做太多,遭報應了”。

也有同蘭栀關系好的為她辯駁,比如蕊兒姑娘,瞪了銀絨一眼:“你少幸災樂禍兩句吧,這事兒說不定另有蹊跷,現在還沒調查清楚,誰也不能下定論。”

銀絨一聽,忍不住有點心虛:“能有什麽蹊跷?”

蕊兒:“你想啊,蘭栀姐姐從前是音修,彈奏樂器跟喝水吃飯一樣熟練,怎麽能輕易把琵琶弦彈斷?要我說,一定是琵琶本身有問題——話說你怎麽戴個這麽醜的面具?”

銀絨推了推自己的半臉面具,緊張地問:“姐姐你話別說一半啊,琵琶能有什麽問題?”

不應該被發現才對啊!師父從小就告訴他,‘控制寒氣’是個稀罕技能,為避免麻煩,萬萬不能告訴別人,銀絨多年來守口如瓶,也從來不曾在人前展露過,就這麽偷偷用了一次,不會這麽巧就被發現了吧?

就見蕊兒扯過他,貼着耳朵神神秘秘地說:“就今天早上的事,有大能用‘尋靈決’尋人,破壞了好多防盜符咒,說不定客人用來存放龍绡琵琶的法器也被破壞了呢?”

這和銀絨擔心的答案完全驢唇不對馬嘴,但他還是抓住了重點:“什麽決?尋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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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這個什麽‘決’他聽起來有點耳熟?

蕊兒得意道:“你沒聽過也不奇怪,這是高階法術,說了你也聽不懂。”

“……”銀絨故意激她,“那你就聽得懂法術?在吹牛吧?”

蕊兒果然中技,竹筒倒豆子似的說:“是客人告訴我的!我的恩客是位金丹期大能,他自然什麽都懂!據說‘尋靈決’沒有找不到的人,只有元嬰以上的老祖才能用得出來,今早咱們琵琶鎮就被那決尋了一次,真的有很多防盜符咒碎掉,不信你可以問問——诶?你跑什麽?上哪兒去?”

銀絨沒理會她,快把肺跑炸了。

他忽然想起來在哪裏聽過‘尋靈決’!不就是那兩個中了他媚術的修士說的嗎?他早該想到,這麽興師動衆地找人,不是那夥修士幹的還能是誰?自家爐鼎沒事吧?!

白衣老者面沉如水:“你就是這樣辦事的?”

一個黑皮膚的修士痛苦地跪在地上,捂着下體:“清寰長老,我知道錯了,救救我!”

清寰冷哼一聲:“救你?吩咐你去尋人,結果你做了什麽?調戲媚妖,還反被妖戲弄!”

有小弟子發出悶笑聲,清寰目光一掃,那幾個小弟子連忙閉了嘴,低了頭,但黑皮修士知道,自己這回臉丢大了,也許會在整個無量宗出名——他被發現的時候,正和一塊堅冰做茍且之事,衣衫不整,神志不清,要緊處凍傷得厲害,若沒有大能及時出手相救,下半輩子恐怕也沒辦法人道,但清寰顯然不願意救他。

清寰又啐了一口:“你還有臉活着,老夫已經很驚訝了!”

又轉向另一個白皮膚的年輕弟子,“還有你,讓你尋人,為什麽跑到深山老林去了?”

白臉弟子哪裏敢承認自己也被媚妖迷惑,噗通一聲跪地叩頭:“清寰長老贖罪,弟子已仔細排查過這片區域,沒有發現可疑的外來人,因為……”

他偷偷看向黑皮修士,遞出一個祈求的眼神,說:“因為、因為找不到師兄所以誤入了山林,被精怪所迷。”

黑皮抿了抿唇,到底沒有揭穿師弟,沉默地低下了頭。

“好在還有一個人做事!”清寰餘怒未消。

另一位地位頗高的修士向清寰進言:“您消消氣,其實讓兩個孩子尋人也不過是拾遺補闕,那個人修為、記憶盡失,不可能抵禦尋靈決,不如……”

“走罷,去下一處尋人,立即啓程,莫要耽擱。”清寰擺擺手,最後道。

銀絨狂奔回家,看到那張搖搖欲墜的防盜符,長長地舒了口氣,才有空閑把臉上那張有些遮擋視線的面具扯下來,塞進儲物鈴铛裏。因為突然放松,進門時,才後知後覺地感到雙腿跑到發酸,險些直接給城陽牧秋行了個大禮。

不過最後好歹是站住了,否則他這賺靈石給爐鼎養傷的“飼主”可就丢盡了臉。

可從城陽牧秋的視角,卻完全不同:

少年渾身濕透,輕薄的春衫緊緊貼在身上,将肩背、腰身、臀腿的流暢線條勾勒出來,欲而不俗,還有一種脆弱感,莫名讓人心疼。

城陽牧秋皺起眉:“怎麽弄成這樣?有人欺負你?”

銀絨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還是個落湯雞,可他一點也不怕冷,反倒覺得涼絲絲的挺舒服。

“是有人欺負我,”銀絨得意道,“不過已經被我報複回去了,嘿嘿嘿。”

是了,這小狐貍睚眦必報,還藏着個“記仇本”,一筆筆明算賬,斷然不肯吃虧的。城陽牧秋:“那就好。”想了想,又狀似漫不經心地多加了一句:“若是有人欺負你,你一時沒辦法報仇,可以跟我說。”

“跟你說?”銀絨本想說你一個修為盡失的殘廢,能有什麽用?

可靈光一現,眼睛一亮,出口就成了:“你願意為我出頭?哥哥,你不讨厭我啦!”

說着,人已經撲到了床榻上,蹭了城陽牧秋一身潮氣。

“別離這麽近。”

“哦。”銀絨乖乖坐回床尾,不知什麽時候,狐耳和尾巴一并冒了出來,蓬松的大尾巴在屁股後邊搖得歡快,看得出他心情很好。

城陽牧秋:“你叫我什麽?”

銀絨脫口道:“哥哥啊,我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還是說,你不喜歡我這樣稱呼你?”銀絨頓了頓,慢吞吞地問。他忽然意識到,自家爐鼎可能并不喜歡這樣親密的稱呼,畢竟他很讨厭自己,這樣想着,連尾巴也不搖了,靜靜地僵在身後。

城陽牧秋看着他露出一半、蔫噠噠耷在榻上的大尾巴,淡淡道:“随你怎麽叫。”

尾巴于是又歡快地搖了起來。

銀絨:“哥哥你在家沒遇到什麽吧?”

城陽牧秋不動聲色地問:“怎麽了?”

銀絨:“你的仇人來尋你了!”

“不過放心,你是安全的!”銀絨把自己如何騙走了兩個修士的經過加油添醋地說了一番,把自己描述得機智又英勇。

城陽牧秋若有所思地詢問了那夥人的樣貌打扮,便聽銀絨繼續道:“還有啊,有個很厲害的咒法,叫什麽、尋什麽的,專門尋人,沒有它找不到的,知道為什麽沒找到你嗎?”

“因為我門上貼的防盜符咒!”銀絨財大氣粗地說,“貴的東西就是好!價值一塊中品靈石,那是我最貴的財産!雖然現在半殘快碎了,但護住了你,也物超所值!”

城陽牧秋忍俊不禁:“嗯,多虧了你的符咒。”

“我的恩情你要記在心裏,等以後好起來,一定要好好報恩!”銀絨老氣橫秋地囑咐,又想起什麽似的,去翻自己的儲物鈴铛,沒注意到自家爐鼎突然泛紅的耳朵、和躲閃開的眼神。

“看看我帶回了什麽?”銀絨獻寶似的掏出兩只燒雞。

城陽牧秋:“?”

“嘿,是那倆修士送我的,估計剛出鍋就放進了儲物袋,保存得挺好,還熱着呢,你聞聞,多香!咱倆一人一只。”

城陽牧秋其實并不覺得餓,只對着自己面前的燒雞相面,裝模作樣地撕下一條雞腿,道:“銀絨,紅袖樓是不是……”

見他仿佛有些難以啓齒,銀絨忽然想起師父的話——“人族修士就是矯情!”

于是很大方地說:“是妓院!”

城陽牧秋:“……”

城陽牧秋:“那你……”

銀絨眼巴巴等着他的下文,也沒等到他“你”出什麽來,便又埋頭吃雞,這燒雞又肥又嫩,咬一口一嘴油,銀絨吃得風卷殘雲,連骨頭終端的脆骨也要啃得幹幹淨淨,嚼得嘎吱作響,看得人忍不住跟着食指大動。

城陽牧秋喉嚨滾了滾,撕下一小塊雞腿肉,慢條斯理地送進嘴裏,心裏琢磨怎樣自然地把那個問題問出來。

城陽牧秋想問:你去紅袖樓做什麽,是像那個本子裏寫的,‘長大了就要去做小倌’嗎?

可他怎麽也問不出口,不是因為“人族修士的矯情”,不願意自降身份去提及秦樓楚館,而是,他其實不太想知道答案。

一個媚妖,一個初見陌生男人,便敢把人綁回去做爐鼎的媚妖,又生得如此迤逦顏色,去了妓館,還能做什麽營生呢?答案難道不是昭然若揭嗎?

城陽牧秋突然沒了胃口,把雞腿扔回油紙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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