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怎麽?不好吃嗎?”銀絨被扔雞腿的動作吓了一跳。

城陽牧秋:“調味粗糙,如齧檗吞針,難以下咽。”

說完把油紙包一推,險些掃到地上去,好在銀絨眼疾手快,一把将雞肉搶救了回來,“不吃別扔啊!你這人怎麽這麽浪費!”

銀絨自己的那份燒雞只剩了骨頭,如今抱着這一份,拿起雞腿就啃,含含糊糊地說:“你從前別是什麽世家的大少爺吧,錦衣玉食養刁的胃口,連這味道都嫌棄,多香多肥啊!”

大約肚子裏有了底,第二只吃得比第一只斯文了些,他能細嚼慢咽——也就是把腮幫子撐得鼓鼓的,但并不急着咽下去,再加上屁股後邊的蓬松大尾巴,看起來非常像只覓食的小松鼠。

城陽牧秋看着他毫不嫌棄地直接咬自己吃過的雞腿,想到那上面還殘留着自己的口水,一陣不自在,低聲問:“你一向這麽不講究嗎?”

銀絨含着雞肉,呆呆地問:“啊?”

城陽牧秋:“其他人吃過的東西,你也會這樣毫不介意地繼續吃嗎?”

銀絨停下咀嚼的動作,仔細回憶片刻,道:“會啊。”

城陽牧秋:“……”

城陽牧秋忽然奪回雞腿:“別吃了!”

銀絨:“???”

城陽牧秋開始找茬:“衣服濕成這樣,就這麽貼在身上……成何體統?怎麽還不換?”

銀絨不明白自家爐鼎怎麽突然就發了脾氣,但這位跟其他人不一樣,不能随意報複,他也舍不得報複——城陽牧秋是他的心肝大寶貝,是他提升修為的靈丹妙藥,豈止不能報複,還得像祖宗一樣供着,以确保身心愉悅,身強體健,才能保證‘好用’。

銀絨于是好脾氣地脫衣服。

“聽哥哥的,哥哥讓我換,我就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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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着銀絨飛速把自己剝了個精光,城陽牧秋眼皮一跳——他不是這個意思!

而後就見銀絨光溜溜地蹦到自己面前——只用毛絨絨的大尾巴卷過來遮住關鍵部位——一只手捏着一小撮濕漉漉的狐貍毛,舉到城陽牧秋面前:“你看!濕衣服脫下來了!”

屋子太小,城陽牧秋的視線無處安放,從卷到身前的大尾巴,下滑到兩條筆直白嫩的腿,再到踩在地面的赤腳。

“快變回去。”城陽牧秋下意識捏緊了墨玉扳指。

他的意思是把衣服變回去,銀絨卻誤會了,“哦”一聲,就變回了小狐貍。

小狐貍抖抖毛,自覺地蹿到離城陽牧秋最遠的位置,那裏鋪着個破舊的碎花軟墊,也不知從什麽地方撿回來的,銀絨卷着尾巴躺在上邊,像只犯了錯正在挨罰的小狗,可憐巴巴的。

愈發讓城陽牧秋覺得自己這一腔怒火發得莫名其妙,好像自己在無理取鬧似的。

于是他阖上眼睛,不再對銀絨發脾氣,專心致志跟自己生悶氣。

沒過一會兒,卻感到床榻一震,緊接着便是毛毛蹭到手心的柔軟觸感。

城陽牧秋睜開眼睛,就見銀絨搖着尾巴,還拿濕漉漉的鼻子去拱他。

這是在讨好自己嗎?小狐貍感覺出自己心情不好,所以專程來哄自己的?

城陽牧秋心情稍緩,伸手摸了把銀絨毛絨絨的小腦袋。

就見銀絨拿爪爪撥了撥油紙包,咧開嘴吐着舌頭,像人在笑一樣,有聲地喘氣,一雙琥珀珠子似的眼睛眼巴巴望着他。

……原來不是讨好自己,是讨食的。

“吃吧。”城陽牧秋幹巴巴地說。

就見銀絨乖乖叼着燒雞拖到角落的軟墊旁,背對着自己吃,他吃得很認真,完全擋住了油紙包,只看得到一個圓滾滾毛絨絨的背影。

“……算了。”城陽牧秋想。

深究起來,也許是自己小人之心,退一萬步,其實就算銀絨真在做皮肉生意,也并不關自己的事,他有什麽立場?又有什麽理由去幹預呢?

……是啊,自己為什麽要介意這個?

城陽牧秋總覺得自己本來應該是個冷淡莫然的人,可實際上,他養傷卧床的這些日子,心思極其敏感,好像太多經年封存的情緒突然被激活,各種陌生而遙遠的感情争先恐後地鮮活起來,讓他變得感性又多疑,還相當容易“上火”……

而這些滿到快要溢出的情感,無處發洩,身邊只有個口口聲聲要對他“圖謀不軌”的漂亮狐貍精。

銀絨吃飽了,舔舔嘴巴,便百無聊賴地跳上箱奁,小心翼翼地把那布偶娃娃叼下來,咬住娃娃的圓身子,甩頭搖晃,邊搖邊發出哼哼唧唧的叫聲,相當愉悅。

卻不夠盡興,因為沒搖一會兒,娃娃的頭就掉了下來,裏邊的棉絮露出一大團。

銀絨動了動耳朵,擡起左前的爪爪撥弄,試圖把那棉絮塞回去,可爪爪上鋒銳的尖鈎,反而把更多的棉絮鈎了出來。

銀絨炸了毛,弓腰聳肩,對那布偶發出威脅的低吼,連尾巴也繃直了。

……就好像在威脅那娃娃,不準再壞掉。

城陽牧秋揉了揉額角,覺得自己把那一腔情感澆築到這麽個憨毛團兒身上,好像也有點傻。

“……你變回人再弄吧。”

銀絨耳朵一動,轉過頭,歪了歪小腦袋:“嘤嘤嘤?”

——真的可以嗎?

城陽牧秋:“再用爪子,布偶都被勾爛了。”他甚至懷疑這個布娃娃的頭就是這樣斷掉的。

銀絨舔舔鼻子,下一刻,小毛團兒消失不見,原地化作一個穿紅裘的狐耳少年,依舊穿得松松垮垮,露出半邊肩膀,和鎖骨之上的黑色“狗鈴铛”。

銀絨似乎還想舔舔鼻子,可舌頭只夠到嘴唇,他動了動狐耳,把布偶抱起來仔細端詳,銀絨看布偶,城陽牧秋在看銀絨,只見少年唇瓣紅潤明亮,琥珀色的大眼睛濕軟。

城陽牧秋又是一陣燥意,生硬地說:“都壞成這樣了,怎麽還不扔?”

銀絨便很寶貝地把娃娃抱起來:“這是我最喜歡的娃娃,咬起來特別舒服!它身上全是我的味道,再也沒有別的布偶能代替它了。”

城陽牧秋打斷他:“是不是你買不起新的?”

銀絨:“……………………”

銀絨:“……你一定要拆穿嗎?”

城陽牧秋努力讓自己的語調保持平靜,盡量不顯得陰陽怪氣:“你去紅袖樓,不就有靈石了?”

銀絨不假思索道:“不行,那是給你治病的錢,要存着買清靈丹和赤犀草。”

城陽牧秋一時語塞。

他怎麽忘了,小狐貍去那種地方賺錢,其實是為了自己。

見銀絨搗鼓半晌,也沒把棉絮塞清楚,反而聽到一道輕微的布帛碎裂聲,好像壞得更厲害了。

城陽牧秋:“拿過來給我看看。”

難得城陽牧秋主動跟他說話,銀絨自然不放過這個套近乎的機會,不過,還是有點擔心布偶,嘴裏不斷叮囑:“看可以,但要小心點啊。”

“這娃娃頭快掉了,只連着一半的布,千萬別碰她的頭——住手啊!!”

原來銀絨話音未落,城陽牧秋已經一把将娃娃的頭掰開,棉絮完全露了出來!

“臭修士,本妖跟你拼了啊啊啊!!”銀絨撲上去就咬人,城陽牧秋皺了皺眉:“你為了個娃娃,連爐鼎都不要了?”

“……!”對哦。

銀絨醒悟過來,連忙松了口,才發現城陽牧秋的手被自己咬出了兩點牙印兒,其中一處還有點滲血。

城陽牧秋好像天生不在意疼,完全沒理會自己的傷,只端詳手上的布偶娃娃,語氣竟有點不易察覺的酸:“就這麽在意它?什麽人送的嗎?”

銀絨讪讪的舔舔自己的犬牙:“小時候師父給買的,那會兒我還不會化形,整天闖禍,撕壞了師父好多手帕子,他便給我買了這個,本來還有一層護持法咒,很能防咬,可太久也消散了,再後來就壞成這樣子。”

……原來只是師父給的麽。

城陽牧秋忽然覺得這布偶沒那麽不順眼了。

“所以啊,咬你也是你活該知道嗎!這可是我的寶貝!你故意弄壞了,該給我道歉!”

城陽牧秋卻沒理他,只胸有成竹地吩咐:“去把針線簍子拿來。”

“?”銀絨,“別告訴我你會作女紅?”

城陽牧秋:“你且拿來試試。”

銀絨狐疑地把針線簍子奉上,只見城陽牧秋先把棉絮全掏出來,理好了布偶的線頭縫合處,再引線穿針,十分麻利,手法竟像是做慣了的老裁縫,三兩下便把娃娃的頭妥妥帖帖地縫好了,銀絨看得嘆為觀止,豎起頭頂毛絨絨的狐耳,一瞬不瞬地圍觀,琥珀色的大眼睛裏滿是驚嘆。

城陽牧秋吩咐:“挑兩個你喜歡的紐扣給我。”

銀絨現在對他滿心崇拜,也不問為什麽,挑挑揀揀,選了一對兒五彩斑斓的黑色玳瑁紐扣,城陽牧秋便用紐扣給布娃娃做了眼睛。

從前的娃娃眼睛是畫上去的,天長日久被蹭得模糊,多多少少有點吊詭恐怖,現在換成亮晶晶的玳瑁,便化詭異為可愛,娃娃看起來憨憨圓圓的,煥然一新。

銀絨尾巴都快搖出殘影了:“哥哥,你也太厲害了吧!”

城陽牧秋:“現在叫哥哥,不叫臭修士了?”

銀絨涎皮賴臉地嘿嘿笑:“哥哥真是全才,一個大男人,竟然連女紅都會!”

“……”這恭維不知為什麽,聽起來讓人不是很受用,城陽牧秋輕咳一聲:“你不會嗎?”

銀絨:“自然不會。”

城陽牧秋:“那東西為什麽那麽齊全?”

銀絨:“都是紅袖樓的姐姐姑姑們不要的舊東西和邊角料,我全撿回家了!”

……忘了他最喜歡撿破爛。

銀絨歡歡喜喜地抱着布偶,興致高昂,連帶着嘴也甜,一口一個“哥哥”,“哥哥,你說,你從前會不會是個成衣匠?诶,不對啊,你有劍的,應該是個劍修,還是個超厲害的劍修……”

提起這些,城陽牧秋倒沉默下來,他至今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關于自己的過去全是一片空白,最後只幽幽道:“也許是個恰巧會一點劍術的縫衣匠吧,誰知道呢。”

銀絨趴在床榻邊,忍不住想象自家爐鼎給人量體裁衣的樣子,怎麽想怎麽違和,大佬戾氣悍然,那手也是握劍的手……等等,手上的牙印兒好像還在滲血。

銀絨讪讪道:“那個……剛才對不住,我幫你止血吧。”

城陽牧秋一句“小傷不礙事”還沒出口,狐耳少年已經跪趴在床榻邊,抱住那只受傷的手,有什麽濕軟的東西在手背滑過,傷口酥麻微痛,城陽牧秋僵在原地:“你這是……”

銀絨揚起腦袋,一頭烏發落在肩膀,頭頂一對兒毛絨絨的狐耳精神抖擻地立起:“我們狐都這樣治外傷,舔一舔就好啦,不疼的!”

而後紅唇微張,俯下身一口含住了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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