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與迎顧峰上的亭臺樓閣不同,外門弟子混居的住處,全是一排排的青堂瓦舍。

其實這樣的條件已經比很多小門小派優越了,但清返,清本,清還,清源四人見過了巫山之雲,滄海之水,再住回外門,心裏上的落差還是很大。

更何況,他們是被趕出來的。

四人還住在原本的房間,可幾乎不敢出門——他們從前在這裏修行、生活過,是在同伴們歆羨的目光裏,抱上了郗副掌教的大腿,着實耀武揚威過一陣子,當初有多風光,現在被趕回來,受到的奚落就有多刺耳。每次出門,都有故人陰陽怪氣地明知故問“幾位仙長怎麽回來了啊”。

“這樣下去不行。”清本把拳頭捏得青筋暴起,“咱們是雲端跌落下來的,沒辦法再在這裏過平凡的日子,必須得出人頭地。”

“說得容易,咱們是被趕出來的人,十八峰峰主,誰也不會再要了。”清還說,“說句不好聽的,咱們修仙之路基本斷絕了,不想在這裏一輩子受盡白眼,就只能下山做個普通的散修,草草了此一生。”

清源:“其實也不用那麽悲觀,我們在顧迎峰經營多年,雖然沒了人脈,但還有一些積蓄,也能做個富足的小散修。”

“我有個想法,”清本說,“不知道大家想不想搏一搏?”

衆人皆問是什麽。

清本:“用我們所有人的積蓄,湊在一起,全部買成洗髓丹,用抽簽的方式,抽一個人,吞下洗髓丹,提升資質,憑借自己的實力,進入師門大比,此人進入秘境後,拿到的東西與大夥均分,怎麽樣?”

“啊這……那可是我們大半輩子的積蓄啊。”

“你不想搏一搏嗎?就甘心一輩子被人恥笑?”

“洗髓丹那麽名貴的藥物,買下來,只給一人吃?這不太公平吧。”

“……”

這一邊,四個清字輩的外門弟子為了洗髓丹斤斤計較,争吵不休的時候,另一頭,銀絨正甩着毛絨蓬松的大尾巴,卷在城陽牧秋寬大的紅木平頭案上,吃糖豆似的,咔吧咔吧大嚼洗髓丹。

原來,那一日,銀絨一口氣吃了整整一瓶洗髓丹,卻絲毫不難受——除了吃得太撐之外,沒有一絲絲洗精伐髓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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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城陽牧秋探過他的靈脈,發覺自家小狐貍的經脈被拓寬了一些,靈流運轉也不如從前那麽滞澀,還是有效果的。

效果慢,但沒有任何痛苦的副作用。

于是,財大氣粗的城陽仙尊直接把洗髓丹當做糖豆喂,要多少有多少。

銀絨有時候都覺得恍惚,他現在過得是什麽日子?拿太微境裏貴婦人才吃得起的雉雪丸子當主食,拿高級丹藥當零嘴……這種金錢攻勢,他快扛不住了啊!

他都快忘記了“城陽世美”對自己始亂終棄的仇恨,就想這麽頹廢地做一只富貴狐。

然後,城陽牧秋用手背掃開他亂甩的尾巴:“離硯臺遠點,別沾到墨汁,弄髒了我的桌子。”

銀絨:“……”

好吧,趕緊把修為提升上去,回到琵琶鎮自由自在地橫着走,不用看這位祖宗的臭臉,好像也不錯。

吐槽歸吐槽,他還是乖乖縮回尾巴,保持着扁扁的趴在案子上的姿勢,伸長脖子、側着小腦袋,用舌頭去夠那骨瓷碟裏的“糖豆”。

“不許裝可愛。”城陽牧秋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

銀絨:“??”

銀絨一腦袋問號,狐疑地歪了毛絨絨的小腦袋看着他。

城陽老祖冷笑:“你們媚妖是不是很擅長做出可愛的樣子,好惹人憐惜?”

“……”銀絨白眼都懶得翻,本妖天生麗質好麽。

算了,看在金主投喂了那麽多價值不菲的“零嘴”,銀絨決定遷就一下他,不礙他的眼,抖抖毛翻身坐起,輕盈地跳到地上,便往門外走。

可城陽牧秋似乎更不爽了:“去哪兒?”

銀絨試探着化作少年模樣,成功了。他反應很快,第一時間把自己那松松垮垮的紅裘拉得嚴嚴實實,老老實實地說:“我不礙你的眼,到外邊背書去。”

城陽牧秋:“……”

城陽老祖像是憋着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噎了半晌,“好,你想出去看書,這很好。到今日申時,本尊親自檢查,背不下就要挨板子。”

“申時?一整本?”銀絨驚呼。

城陽掌門對此的回答,是把銀絨關在了書房外邊,門自動關閉時險些砸到了小狐貍精秀挺的鼻子。

銀絨唬得後退一步,摸了摸鼻子,緩緩地動了動頭頂那一對毛絨絨的狐耳,忍不住小聲咕哝:“有夠陰晴不定的,申時,一整本,分明就是想找借口罰我。也不知哪兒惹到他了。”

話雖這樣說,可銀絨感覺得到,自從自己把洗髓丹當糖豆吃,資質大幅提升之後,自家爐鼎就對他的要求水漲船高。

從前只是逼他背誦那些運用靈力的功法,而現在,不單單背誦,還要他試着使用。

這可太為難他了,銀絨最精通的是媚術,他不敢對着城陽老祖使用媚術——不是沒用過,可祖宗修為高,又自帶坐懷不亂的定力,用了幾次銀絨都自取其辱。

其次擅長的便是胎裏帶來的對寒氣的控制力,他從前曾毫無芥蒂地對城陽牧秋展示過,如今城陽牧秋因“失憶”沒再提起,他便也謹慎地選擇性遺忘。

于是,只能用新學的小術法,來展示自己對自身靈流的控制力,這無疑難上加難,使得銀絨常常因為做不好“功課”而挨罰。

今日申時,銀絨果然又挨了板子。

城陽牧秋打得不重,但教鞭拍在皮肉上,脆生生的響,很讓人面紅耳赤,銀絨覺得一定是自己從小在紅袖樓耳濡目染,某方面知識太豐富,所以容易多想,因為相較于他,城陽牧秋面不改色,甚至心情頗佳地多說了幾句話——說了一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勒令銀絨出門反省,好好用功。

雖然對方“故意找茬兒”在先,可銀絨态度良好,低眉順眼地保證一定乖乖用功,出了門才悄悄揉了揉滾燙的屁股,然後跑到廚房,找到正架在火上燒的茶壺,趁着傀儡不注意,掀開茶壺蓋子,往裏邊吐了口口水。

“這可是從鹿吳山上打的靈露,輾轉千裏送過來的,就被你這樣糟蹋了。”一道聲音在身後響起,銀絨吓了一大跳,險些打翻了茶壺,還好被那人一個法訣輕輕巧巧地按回了火上。

城陽牧秋的二徒弟,迎顧峰峰主、太微派副掌教郗鶴,正笑吟吟地打量銀絨,“和我預想得差不多啊,你人形真是個美人兒,而且有點眼熟,說不定我們之前在哪裏見過。”

銀絨戒備道:“謝謝,不過我是你師尊的狐,你不該搭讪我。”

郗鶴:“…………”

銀絨:“你什麽時候進來的?蘅臯居外人不得擅入,不怕仙尊罰你嗎?”

郗鶴:“我進的來,自然是因師尊召見,不過他老人家正在忙,所以我就到處晃晃,正好抓包你做壞事,那你呢?不怕師尊罰你嗎?”

銀絨愁苦地小聲說:“……他已經罰過我了,到現在,我屁股還疼呢。”

郗鶴:“!!!!”

郗鶴看銀絨的目光忽然複雜起來,震驚,又覺得合情合理。他突然有點不能直視這只漂亮的公狐貍精——直勾勾地看師尊的人,太不禮貌了,大不敬啊!

銀絨沒發覺自己說的話引起了誤會,只擔心郗鶴向城陽牧秋告狀,于是讨好道:“郗峰主,掌門哥哥……呃,掌門仙尊他很少傳喚弟子的,看來他對您很器重。”

郗鶴:“!”

他聽到了什麽,掌門……哥哥?

郗鶴更篤定自己的猜測了,一改剛剛的調笑語氣,客客氣氣地說:“哪裏哪裏,都仰仗師尊栽培。”

銀絨:“我剛剛……哈哈,就是開個玩笑,你別說出去啊!”

他剛剛吐口水的事,要是被自家爐鼎知道了,非得打爛他的屁股不可!

郗鶴卻誤會了,小狐貍精剛剛開了什麽玩笑?是那句“掌門哥哥”嗎?一定是,那句“掌門哥哥”不小心洩露了他們倆的關系,嗨呀,這位“妖妃”的意思,想必就是師尊的意思。

師尊在外人面前總是一副坐懷不亂的謙謙君子模樣,偷偷嬌養了個美貌少年,實在有損他老人家的威嚴,不想公開也是人之常情啊。

可還是有點解釋不通,他老人家修無情道,早斷了七情六欲,鐵石心腸,為什麽突然就開了葷?就因為這少年格外美貌嗎?

不管怎麽說,眼見為實,這狐耳少年的的确确在蘅臯居住下了,還一住這麽久,還敢叫師尊“哥哥”,肯定有貓膩,于是……

郗鶴笑道:“明白明白。”

銀絨笑道:“拜托拜托。”

倆人雞同鴨講一通,氣氛倒是漸漸放松下來,竟還從彼此身上聞到了一絲絲奇異的,臭味相同的氣息。

郗鶴覺得銀絨這“妖妃”雖然長得禍國殃民,但心思并不歹毒,甚至有點單純,于是吐露了些真話:“實不相瞞,自從有了你,師尊才像個活人了。”

銀絨:“什麽意思?”還能有人不像活人?

郗鶴:“我是說,他也有喜怒哀樂了,從前師尊也會懲罰弟子,全宗門沒人不怕他,手段狠倒是其次的,主要是他老人家全程都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從來沒人看過他發怒,太難以捉摸了。”

“那一天,你被那幾個小弟子戲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氣。”郗鶴說,“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他像個活人了。”

銀絨回憶了一下,覺得自己認識的城陽牧秋一直都像個活人,他潔癖,暴躁,陰晴不定,也曾經溫柔細心,會臉紅,會坐在破茅草屋的門口,借着晨光做女紅,鮮活得不得了,怎麽會不像活人?

郗鶴半是感慨半是恭維地說:“不瞞你說,岑師兄——就是景掌教——也說過,師尊失了一段記憶,剛回來時還曾經消沉過一段時間,多虧了你啊……等等,我想起你是誰了!”

郗鶴:“你你你是那個……”那個雪窟谷附近一個什麽小鎮子外,在師尊身邊,揚言說什麽“爐鼎”的媚妖啊啊啊!

難怪看他那麽眼熟呢!原來他和師尊那時候起就不清不楚了嗎?想到自己當時差點一劍殺了銀絨,郗鶴汗都吓涼了!

銀絨卻抓住了另一個重點:“他真的失憶了?”竟然不是裝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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