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錦城一中(中)

第二天霍燃頂着腫成豬頭的臉去上學。

他來得早,班裏只零星到了幾個人,值日生正在講臺上擦黑板,霍燃做到座位上,接了杯熱水,攤開書開始背英語。

過了十幾分鐘,他的同桌氣喘籲籲地跑進來,還沒坐穩就驚訝地指着霍燃的臉,

“你臉上的傷?你和別人打架了?”

霍燃冷靜地說,“不是,我走在路上摔倒了。”

也不知道什麽樣的路能摔成這樣。

反正同桌是信了,他點點頭,“也是,就你這小身板,不用打就被風吹到了吧,你知道嗎?我們班好多人都覺得你太文氣了,課間活動你也不參加,每天就坐在這寫作業,和我們玩不到一起……”

同桌是從一中的初中部升上來的,和年級裏很多人都是初中的校友,加上愛交際,開學不到一月就已經和全校同學打成一片,霍燃還想問問他,認不認識昨天的“陸哥”,想了想還是作罷。

根據昨天那幫人和陸哥的反應,他覺得很大可能是他們找錯了人。

霍燃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了,他的傷休息一晚已經大好,他不想再去追究。

他直覺,那個陸哥,不是什麽好惹的人。

他的直覺對了一半,“陸哥”确實是打錯了人,原本埋伏的,是學校裏另一個幫派的小混混。

但他準備将錯就錯。

霍燃第二次見到陸哥,是在幾天後的晚自習課間。

外面的看不清面容的人和坐在門口的同學說了幾句,同學在班裏喊了一聲,

“霍燃,外面有人找。”

霍燃正準備收當天的作業,他在黑板上寫下“今晚八點半收數學習題冊前兩章”後,沒想太多,拍拍手上的粉筆灰就走了出去。

“誰找我?”霍燃的笑容在看清對面的人後瞬間凝固,已經愈合的傷口又開始隐隐作痛。

“霍,燃,”那人的輪廓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中愈加分明,懶散地斜靠在窗邊,把他的名字讀得意味深長,伸出手,高傲地睥睨,

“認識一下,我叫陸聞鯉。”

霍燃扭頭就走,“不必認識了。”

身後一股大力襲來,霍燃被強迫拉到了無人經過的角落,他手腕太細,陸聞鯉一只手就能握緊,牢牢地禁锢在沒有燈光照耀的牆角。

霍燃手腳不能動,擡頭的眼神卻還是生氣勃勃的,燒起熊熊怒火,“你想做什麽?陸聞鯉,我們之前不認識,也沒有什麽恩怨吧。”

陸聞鯉漸漸靠近,熱氣噴到了霍燃的脖子上,激起一片雞皮,他盯着霍燃修長的脖頸,邪佞地笑了一下,“這不就認識了嗎。”

霍燃憤怒到極點,趁他不防,奮力掙開陸聞鯉,加速起跑,想逃回教室,不料再一次被陸聞鯉抓住,伸手就給了他一耳光。

霍燃的左臉迅速地腫了起來。

耐心漸漸耗盡,他的語氣透出不耐煩和冰冷的殘忍,“霍燃,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霍燃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後背汗濕一片,碎發沾了汗水,淩亂地鋪在額前,臉色煞白,只有嘴唇還殘留血色,他掙紮着想要爬起,陸聞鯉又給了他一耳光。

“還想不想跑?恩?”

霍燃的行動代替了他的回答,他搖搖晃晃站起身,捋起衣袖想要反擊,被陸聞鯉揪住頭發,腳下一絆,脊背像水泥袋一樣砸在地上,滾了幾圈。

在霍燃馬上滾下樓梯的瞬間,陸聞鯉用腿截住他,一手挑起霍燃的下巴,

“還打嗎?”

霍燃後背抽痛,骨頭随着心髒跳動,脊椎好像斷了,他緊咬嘴唇,把疼痛的呻吟都盡數忍下,才扭頭眦目欲裂地瞪着陸聞鯉。

陸聞鯉好像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眼中陰鹜之色愈重,無所謂地笑,“還不服氣?好吧,那就打到你服氣為止。”

說着他又起了玩心,把他踢回角落裏,也許是看出了霍燃此時毫無還手之力,拽着霍燃的頭發,左右開弓地扇他耳光。

霍燃先前還嘗試阻攔他的舉動,後來腦子嗡嗡作響,只能拼盡全力地抱住頭,捂住臉,想把自己蜷縮進地面的縫隙。

可惜他沒有縮骨功,找不到避風港,到最後已經麻木,表情呆滞,任憑陸聞鯉的耳光像冷風般一下又一下地刮在臉上。

“服氣了嗎?”陸聞鯉打到手都微微紅腫,湊到霍燃嘴邊,聽他哆嗦着嘴唇,吐出微不可聞的氣音。

“服,服,我服了。”

“那就好,”陸聞鯉理了下襯衣上的褶皺,居高臨下地對他微笑,“記得你今天的話,霍燃,我們還會見面的。”

霍燃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這一切的轉折太過不可思議,他甚至覺得只是自己因為疲倦,坐在這裏,做了個噩夢。

等他感覺自己的雙腿能夠行走,才慢慢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校醫室。

他臉頰瘦削,挂不住肉,挨了巴掌也就是紅腫片刻,不像上次群魔亂舞,陸聞鯉的暴力很有技巧,到了校醫室,幾乎看不出被毆打的痕跡。

值班的醫生問,“同學,你有什麽問題?”

一口血在喉嚨裏翻滾,霍燃強行咽下,“我不小心摔傷了,想問問有沒有治外傷的藥……”

這是個很常見的理由,醫生聽完就從玻璃櫃裏取出一管,“好了,這是治外傷的藥膏,不用給錢,你回教室吧,記得……”

像是突然被拔掉插銷的劣質音箱,接口分離的剎那,尖銳刺耳的噪音響徹耳畔,綿長如同警報的哀鳴。

霍燃什麽都聽不見,只看見白熾燈下醫生的嘴一張一合,恐懼擠入大片大片的空氣進入肺部,讓人感覺到窒息。

大約一分鐘後,噪音消失。

一切都宛如真空般,蔓延令人絕望的死寂。

霍燃茫然地擡起頭,“老師,您剛剛說什麽?”

那晚霍燃十點才到家。

他臉上的紅腫褪得幹幹淨淨,只有腿還有點瘸,不細看壓根看不出來,他在家門口靜默地伫立了許久,才拿出鑰匙打開門。

“媽,我回來了。”

語氣與往常無異。

只是昂揚挺拔的身形突然帶了一點佝偻,背影單薄似紙。

譚翠竹離婚後也失了工作,從親戚那邊借錢在家附近開了間包子鋪,平日裏風風火火地經營,她手藝好人又勤快,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能保障母子二人的正常生活。

譚女士對目前這種平靜的生活很滿意,霍燃開門時她正搬着小馬紮,蹲到電視機前,一邊準備明天的餡料一邊津津有味地收看戲曲頻道,聽到霍燃進門,頭也不扭,目不轉睛地說,

“小燃回來了,宵夜在桌上,你快吃,吃完了早點寫作業早點睡覺。”

霍燃沒說話,默默地放下書包,坐到餐桌前,他拿着筷子,在菜裏扒拉了好一會兒,被路過取十三香的譚翠竹輕巧地打了一巴掌,手背頓時泛紅,“做什麽!好好吃飯!”

霍燃哦了一聲,夾了一筷子菠菜,心不在焉地咀嚼吞咽,半天才慢吞吞地說,“媽。”

“怎麽啦?”譚翠竹邊盯着屏幕前的唱念做打還要分出精力調餡料,“快點吃啊小燃,你今天作業寫完了嗎?”

“寫完了……媽,我今天聽說,有個同學,因為校園暴力,聽不見了。”

“啊?是你們班的嗎?”譚翠竹頓時驚訝地放下筷子,表情嚴肅,“那個欺負人的同學呢?也是你們班的?你們一中還有這種學生?”

“……不是不是,我聽別的班同學說的。”

“那就好,”譚翠竹放心地回歸原位,“小燃啊,咱家雖然條件不好,但是好在你争氣,區第一名直招進一中,媽連擇校費都省了,哎呀,我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你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長大,考一個好的大學,我不給你壓力,也用不着太好,差不多媽就心滿意足了。”

譚翠竹背對着他,可霍燃已經能夠想象電視機前的她是怎樣的一副表情——應該連皺紋都被平和閑适撫平了吧。

她的眼前是一片繁華耀眼的光景。

一片霍燃不敢破壞的光景。

霍燃之後請了兩天的病假,重回學校時書桌上已堆了厚厚一摞卷子。

同桌幸災樂禍,“看你平時太刻苦,風水輪流轉,現在也能嘗嘗我們臨時趕作業的滋味咯。”

“不說這個,”霍燃将卷子折起,放進抽屜,“你……認不認識我們學校有個叫陸聞鯉的人?可能和我們是一屆,也可能不是。”

“陸聞鯉?”同桌一拍大腿,“你是說那個陸聞鯉嗎?”

“……到底是哪個陸聞鯉?”

同桌啧啧,“就是陸氏集團的公子哥,咱們市,最厲害的那個陸氏集團,錦中商圈知道不?那邊樓都是他們家的,據說陸總還給一中捐了棟實驗樓,當然據說陸小少爺不是單純的啃爹,成績好像也不錯,”說了一半想起來,“你怎麽會突然問起這個?”

霍燃臉色已經難看到極點,他能從陸聞鯉的行為舉止看出來這不是個善茬,可他沒想過這善茬的爹管了半個錦市,更別提區區一個市高中。

他垂下眼,嘴邊最後一點紅潤都消失殆盡,聲音淡漠到極致,“沒什麽,路上聽別人議論,所以好奇來問問你。”

陸聞鯉說話算話,霍燃的外傷養好後不到一周,又再男廁裏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巴普洛夫的狗開始吟唱,霍燃哆嗦着指尖擰開水龍頭洗手,任由身後的人靠上來,把他的頭摁進洗手池。

陸聞鯉笑着說,“天氣太熱,我讓你涼快涼快。”

語氣和善的好像是在扶老奶奶過馬路。

霍燃這次學乖了,不再反抗,任由陸聞鯉把他的整個頭都浸入水中,并借助游泳的技巧保持呼吸均勻——他已經漸漸學會如何最大程度地在傷害中保護自己,這是生物進化的本能。

陸聞鯉摁了兩分鐘,覺得沒意思,把霍燃猛地提出來。

霍燃嗆了水,趴在洗手臺劇烈地咳嗽,咳完了意識不清地吐出幾個字。

他聲音很低,重複了兩遍陸聞鯉才聽清,他問的是“為什麽?”

沒頭沒腦的為什麽。

為什麽這樣做?

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要經歷這些?

……

霍燃想不明白,他只看見陸聞鯉笑着把鞋踏在他的膝蓋上,用力地踩,那笑容天真而殘忍。

“沒有為什麽,霍燃,記住,這就是你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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