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錦城一中(下)

霍燃從此經常遲到。

陸聞鯉以逗弄他為樂,要求霍燃每天早起一個小時,去距離錦市一中七八公裏遠的地方給他買早餐,霍燃兜裏沒錢,他就把紙幣一張張撒在廁所地面上,勒令霍燃跪着用嘴把錢叼起。

路途偏僻,少有車至,霍燃又沒錢打車,只能坐公交一半跑一半,緊趕慢趕到陸聞鯉的班級門口,在全班同學詭異的注視下,氣喘籲籲地說,

“能叫一下你們班的陸聞鯉嗎?謝謝。”

看起來像是窮追別人不舍的癡情舔狗。

陸聞鯉十幾分鐘後才悠哉游哉地從教室後門走出來,接過霍燃遞來的快要涼透的豆漿,打開杯蓋,唰的一下潑到霍燃因奔跑而格外紅潤的臉上,嘲弄地說,

“你看起來很熱。”

霍燃沉默地站在原地,豆漿從粘連的頭發滴下,他路上跑得太急,摔了一跤,杯口沾了泥土,把豆漿染成混濁的模樣。

多髒,他在陸聞鯉看不見的角度微笑,呵呵,你看,多髒。

陸聞鯉又拽他到洗手池,貌似貼心地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水流噴湧而下,把霍燃的臉打成潮濕的蒼白,“你頭發都髒了,我替你洗洗,洗幹淨了,你再去上課。”又靠近他低聲說,“還有,晚二結束後,操場見。”

霍燃的上衣濕透,他取出書包裏的外套,套在外面,——那是譚翠竹聽說他提前一小時去學校早讀,怕他冷,走之前特意給他裝上的。

他回到班級,語文老師已經在黑板寫下了早讀任務,天氣轉冷,坐在窗邊的同學“啪”得一聲,合上窗戶。

霍燃攤開書,跟着同學們一起背,“劍閣峥嵘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頭發上有凝聚成滴的水珠落下,落在臉上,滑入眼中,霍燃用力地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

三年光陰彈指。

等到他們清空了教室和書桌,班主任把高考準考證親手發給每一個人時,霍燃的心裏終于升起那麽一星半點的希望。

陸聞鯉長期的折磨過早地損耗了他的靈動,他的眼睛裏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靜,眼珠習慣性地向下看,很少直視前方,背駝得厲害,他漸漸讨厭直射的陽光,喜歡站在陰影之中,所以皮膚更加蒼白,在陽光下呈現出羊脂玉一樣的顏色,青色的血管隐隐作現。

好在陸聞鯉需要維持人前的體面,對霍燃的各種“命令”也只限于清晨和夜晚,他白天在教室裏拼命地看書寫題,晚上回家簡單洗漱,忍着疼痛和屈辱入睡。

偶爾的遲到和翹課,也因為霍燃是一中從不失手的第一名,老師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作罷。

霍燃沒有自暴自棄,他知道錦市是陸氏的地盤,他惹不起,就想考到別的城市,最好離錦市遠遠的,讀想讀的大學學想學的專業,隐匿于人群中,誰也找不到。

他帶着滿腦子的美好幻想,小心翼翼地把準考證夾進複習講義中,背上書包準備回家。

陸聞鯉一連幾周都沒有找他,霍燃天真地以為陸聞鯉高考在即,顧不上他,也或者是,已經玩膩了他。

霍燃發自內心地希望是後者。

他難得哼着歌走出校門,在家複習了三天,高考那天早上,譚翠竹照舊早早出門擺攤賣早點,只是定了好幾個鬧鐘,在桌子上給霍燃留了一根火腿腸和倆雞蛋,還有一張字條,

“小燃,高考加油!媽媽永遠支持你!”

霍燃僞裝得很好,譚翠竹女士對此一無所知,她至今以為她的兒子是個再正常不過的高中生,和別的孩子一樣,上上課,發發呆,趕趕作業,偶爾再嘆一口氣,以慰藉虛度在書海中的青春。

霍燃看着紙條,三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

他那麽接近重生。

霍燃維持着這副表情,再三檢查了所有文具和證件,推門準備出發去考場。

嘴角的笑意來不及收斂,就看見陸聞鯉斜倚着牆,眼神陰鹜,勾起一個常見的無所謂的笑,似是随意地說,

“霍燃,不妨我們來玩最後一個游戲,你猜,你能不能贏?”

霍燃被三個體型健壯的人帶上車,蒙住眼睛堵住嘴,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他被扔到了一個荒無人煙的郊區。

霍燃摘下蒙眼的黑布,書包裏有手表,顯示八點過半。

他沒有手機,四周是空曠的一片田野,看不到人影,看不到盡頭,霍燃從太陽的位置推出大致的方向,朝市區狂奔。

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思考別的,只想跑快點,再跑快點。

他必須高考,必須離開錦城。

他不能輸。

不知道過了多久,霍燃總算看到了出租車的影子,他不顧一切地跑上車,氣喘籲籲地對着司機大聲吼,

“去錦城一中!求你,快去錦城一中!”

擡手一摸,才發現一臉的水。

司機被吓到,以為霍燃是哪裏來的亡命之徒,慌張之中發動車子,以最快地速度朝一中飛馳。

霍燃這才注意到車上的電子鐘。

新世界的大門“哐當”一聲,對着霍燃關上了唯一的,最後的入口。

十點五分。

一切都來不及了。

之後的記憶霍燃不知為何變得格外模糊,他已經忘了自己是如何下車走到一中門口,又是如何在衆多家長的注視下離開,也忘了面對譚翠竹的殷殷目光回答了什麽話。

他只記得那個中午花紅柳綠,蟬鳴聒噪,正午的陽光直直洩下,他沿街慢慢走回家,一路都是高大蔥郁的柳樹,遮天蔽日的枝條重重垂下。

那時是六月,道路兩旁都是剛剛高考結束的學生,叽叽喳喳地讨論着上午的考試,或是古詩詞或是作文題目,十分熱鬧。

夾雜着鳥叫蟬鳴汽笛叫賣,還有無數凡塵煙火撲面而來,到了這排樹下,卻又幽幽從掌紋脈絡中滲進骨髓,沁入心脾。

出人意料地冰涼。

他走在樹下,看不清神色,模糊了心情。

之後呢?

霍燃參加了剩餘的三場考試,以三科都将近滿分的成績,被成功錄取到了錦城的一所普通本科。

譚翠竹拿到成績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帶着疑惑小心翼翼地試探霍燃,“小燃,你那天到底怎麽了?實在不行我們再複讀一年,你那麽好的底子,不怕考不好的。”

霍燃想起陸聞鯉說過的話,搖了搖頭,“算了吧。”

那場所謂的“游戲”,霍燃輸得徹底,他在高考最後一門結束後又見到了那個想把他千刀萬剮的人。

陸聞鯉站在高幾節的臺階上俯視霍燃,“按照游戲規則,你要報考錦城的大學。”

然後再被你欺辱十年八年,還是以後的一生?霍燃眼底再也藏不住譏諷,圓眼直勾勾地瞪着陸聞鯉,“如果我說不呢?”

陸聞鯉顯然早有預料,氣定神閑地勾起嘴角,“你媽還會在錦市工作吧,你覺得她知道你的事情會怎麽樣呢?我也很好奇,她知道你的高考失利是我造成的,知道你這三年無時無刻不活在我的陰影之下,會為你拼命嗎?她會不顧一切殺了我嗎?”他走下樓梯,意有所指,“你想跑到哪?霍燃,別做無畏的掙紮,起碼這樣,你的家人還能過上平靜的生活。”

他攬住霍燃僵硬至極的腰,把他帶進校外一輛毫不起眼的車中。

他撕開了他的襯衣。

少年的惡,是太過純粹的乖戾和殘忍,而這些會随着時間的推移,慢慢被成長的腳印覆蓋。

那天之後,霍燃的校園暴力生活結束了。

他成了陸聞鯉養在身邊的一只徹頭徹尾的金絲雀。

霍燃事後躺在床上,身上遍布青紫色的傷痕,身材瘦似野狗,像是戰争中幸存的難民,窗簾拉開一道縫,他從手指縫隙中看露出來的一絲陽光,表情漠然。

挺諷刺的,他的生活質量因此大幅改善。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陸聞鯉不再捉弄他嘲諷他,也許是因為成長,也許是別的,他接觸到了外面更新鮮的世界,對霍燃不再像從前那樣,冷眼看他在淤泥裏掙紮,只是偶爾在錦財的校門口,接他去陸聞鯉的後山別墅,單純地做愛。

大學畢業前霍燃曾沖動地策劃了一場出逃,他身無分文,就帶了張自己的身份證,剛剛通過高鐵站的安檢,陸聞鯉的電話就應聲而至。

“霍燃,我想你應該去看看你的媽媽,她可能不太好。”

等霍燃丢下行李趕回家,進門看到的是昏倒在地的譚翠竹。

和滿地不堪入目的照片。

他跪在譚翠竹的病床前,等她醒來。

等到的是譚翠竹清脆響亮的一巴掌和一句“你給我滾”。

霍燃不知道陸聞鯉對譚翠竹說了什麽,就也無從解釋——他又能解釋得了什麽?他怕一張口,滿嘴的血淚就從喉頭湧出,怎麽也吐不幹淨。

他不想讓這血也濺他媽一身。

不過他從那天起就再沒在家裏住過,他徹底搬到了錦財,過上了學校和後山別墅兩點一線,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平靜的生活。

半個月後,他接到了醫院的電話。

譚翠竹從此再也不能開口罵他。

再之後呢?

霍燃放棄所有亂七八糟的念頭,他順利畢了業,在陸聞鯉的安排下進了陸氏集團,安分地完成自己應當扮演的角色,不再抱怨,不再困惑,不再……反抗。

他覺得自己的這輩子就是這樣了。

這麽多年,從牙牙學語的孩童長成不頂天也不立地的成年人,年少時遍地風光揚名立萬的白日夢都已成了明日黃花,伶仃無骨地撒了一地雞毛,也曾想過去到更繁華耀眼的城市,去世人敬仰的學府,看喜歡的風景學喜歡的專業再和喜歡的人擦肩而過,那是更閃閃發光的人生,只是這些都漸漸被時間的打磨成了笑談。

偶爾想起,只覺得,浮生一夢。

往事蕩進深海,前塵種種,盡數變作了莊勝夢蝶的簌簌塵埃。

當霍燃醒來時,他還站在教室一步之外的地方,教室裏書聲琅琅,夕陽如火,那些塵埃在金線中緩緩落下。

像是每一個故事結尾裏淡淡的塵埃落定的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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