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8 林清回到了十八歲

林清睜開眼,看到房頂的吊扇吱呦呦地轉着。

十來平的狹小屋子,被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衣櫃擠得滿滿當當。衣櫃上貼着一張微微褪色的邱淑貞海報。

太熟悉了……林清在這間小屋裏睡了十八年。

但家裏的老房子不是早就拆遷了嗎?

林清猛地坐起身。竹板涼席在她的皮膚上粘連了一秒才脫開,胳膊癢癢疼疼的,她低頭看到被竹板涼席硌出來的一道道紅痕。

藍白條紋的毛巾被從她身上滑落,被洗得泛黃的蚊帳兜住。

林清一把掀開蚊帳,踩在水泥地上——這是誰搞的惡作劇?

趁她昏迷把她放在布置好的房間裏,想要拍下她醒來後發現自己“穿越”會有什麽反應?

惡作劇的人是怎麽完美還原出她小時候的卧室的?一定翻看了她不少老照片吧?這侵犯她的隐私了!

林清想起自己昏迷前發生什麽了。她和公司員工們在深山裏拍視頻,突遇大暴雨。

林清是一名網紅公司的老板,公司裏簽着幾十個大大小小的網紅。

當前勢頭最好的是一位戶外主播,日常帶着觀衆們進山看景。小姑娘長得美、體力好,每次進山還都有收獲。

觀衆們看着她在山裏撿皂莢、摘艾葉、挖當歸……內心寧靜又滿足。粉絲數蹭蹭上漲,已經突破兩百萬,今年有望沖擊三百萬。

林清很能理解觀衆為什麽喜歡看這些,她自己也喜歡,在日複一日的勾心鬥角賺錢搶資源中,青山綠水是多麽可愛啊。

因此林清只要有空,就會跟着一起進山。

沒想到這次進山突遇大暴雨,泥土又濕又滑,她一不小心滑倒了……再然後林清就沒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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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接下來發生了什麽,林清完全能夠推斷出來。她滑倒後昏迷了,員工們開車帶她去醫院,得知她沒有大礙後布置出這個充滿時代感的房間,等她醒來拍攝她發現自己“穿越”的視頻。

公司裏這群小年輕,頭腦是真靈活,膽子也是真大!

林清怒氣沖沖地在屋裏尋找攝像頭,房頂沒有、牆上沒有、門後——

門口貼着一塊小鏡子。

林清對着鏡子愣住了。

鏡子裏的她脖頸修長、手臂纖細、滿臉膠原蛋白。

成年女性再瘦也瘦不出這種少女感,鏡中的自己完全是剛剛抽條、尚未發育完全的模樣,是怎樣的特效化妝也化不出來的青春洋溢。

林清伸出手,輕輕觸碰鏡中的自己。

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過來,這不是員工們的惡作劇,她竟然真的重生了。

林清緩緩回頭,目光定格在牆上的挂歷上——

一九九八,寅虎年,八月。

林清回到了十八歲。

回到了她高考結束後的暑假。

上輩子林清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卻沒有去上大學。

她憋着一口氣要賺大錢,要盡快闖出個樣子來給生父那邊看。

後來回頭看,十八歲的她可真傻啊……傻得沒邊了。

為了根本不在乎她的人,她選擇了一條艱難無數倍的路。

後來林清真的賺錢了,但那已經是十年後了,林清從二十八歲才終于開始賺錢。

十年辛苦打拼,她吃了很多苦,走了很多彎路。真的賺到錢的時候,她早就沒有向生父炫耀打臉的心了,她早就把生父抛在腦後許多年了。

上輩子媽媽抱着她哭,求她去上大學。可是十八歲的林清什麽都聽不進去,她根本不相信媽媽說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林清和媽媽少有聯系。

她太忙、她太累……這些都是借口,她怕自己和媽媽多說兩句就會被看出她的心虛後悔。

林清咬緊牙關,死死地把後悔兩個字咽回自己肚子裏。

她自己選擇的路,她只剩下這條路,她必須要走通!

生父早已變成了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但是她必須闖出個樣子給媽媽看!

林清以為自己成熟了,但是等到她終于事業有成買房買車,将目光從外面移回家裏。

她恍然發現,媽媽已經這麽老了。

妹妹也這麽大了。

這麽多年來,林清心中暢想的畫面一直是漂亮的大房子裏住着她們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然而等她真的搬進豪宅之後,她才恍然驚覺錢能買到的只有房子,并不附贈相親相愛的家人。

她和媽媽和妹妹之間變得非常生疏,她們對彼此的印象都還停留在十幾年前。

林清記得媽媽十年前的口味,但是那些食物醫生已經全都不允許媽媽吃了。

她記得媽媽五年前總是想和她一起去旅游,但是林清忙着打拼,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媽媽。現在她提出來和媽媽一起去旅游,媽媽搖頭:“出門太累了,我現在就想在家裏歇着。”

她心中的妹妹還是個乖巧軟糯的小姑娘,但是眨眼間,妹妹就和男朋友私奔了。

兩個高中生逃學跑到外地同居,媽媽差點暈過去,林清費了好大勁才找到妹妹。

等到妹妹成年,林清要求她立刻改姓。妹妹對她說:“姐,爸爸說如果我不改姓就給我買一套房子。”

“當然我還是和你們更親,如果姐你也願意給我買一套房子,那我就改姓林。”

林清錯過了十年的時光。

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回來。

站在狹小的卧室裏,林清淚流滿面。

林清走到主卧門口,看到六歲的程菲菲正躺在雙人床上呼呼大睡。

枕頭歪到一旁,程菲菲直接躺在涼席上,臉蛋印出一道道印子,嘴角還挂着口水。

林清倚着門框看了許久,她想不明白,這麽可愛的妹妹,為什麽十幾年後會變成那樣呢?

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呢?

林清沒有叫醒妹妹,回到自己的卧室裏找大學錄取通知書。

然而林清把自己的書桌抽屜翻了一個遍,沒找到。

她又去客廳、去主卧,把所有抽屜和櫃子全都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有。

林清一腦門的汗。

程菲菲被吵醒了,她揉揉眼睛:“姐……”

林清問她:“你知道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放哪了嗎?”

程菲菲搖頭:“不知道。”

林清也沒指望今年剛上學前班的妹妹,她走到茶幾旁,彎腰拿起固定電話的聽筒。

聽筒裏傳來均勻的嘟嘟聲,林清準備撥號的手指懸在了半空。

她記得媽媽的手機號。

但是1998年媽媽還沒買手機呢!

電話旁放着一個黑色皮面的電話本,林清從頭翻到尾,上面寫着姥姥家、舅舅家、一堆她早已忘記是誰的親戚朋友家的電話……

然而就是沒有媽媽的辦公室電話。

林清試着問妹妹:“你能背過媽媽辦公室電話嗎?”

程菲菲睡眼惺忪地看着林清:“媽媽不是在食堂上班嗎?哪裏有辦公室?”

林清嘆口氣,是啊,她都糊塗了。

回到制藥廠家屬院的老房子裏,林清就以為媽媽還在制藥廠的後勤辦公室上班。

林清現在閉上眼睛還能浮現出媽媽辦公室的畫面。媽媽在一樓的辦公室寬敞又陰涼,陽光穿過窗外梧桐的枝葉,在辦公桌上留下明暗斑駁的樹影。

然而自從妹妹程菲菲出生,媽媽林秀英就因為違反計劃生育被制藥廠開除了。

媽媽在家裏做家庭主婦,爸爸程立群在外面做生意,賺的很多,拿回家的錢卻只有一點。

這樣的日子沒過幾年,爸爸程立群出軌,小三懷孕,是個兒子。

林清爸媽離婚,程立群再也不給一分錢的撫養費。

林秀英只能再去找工作,托關系在制藥廠裏當了一個臨時工,賺錢養活自己和兩個女兒。

從制藥廠後勤辦公室的正式工,變成制藥廠食堂裏的臨時工,媽媽的工資低了很多,在家屬院裏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林清家突然從熟人們羨慕的家庭,變成熟人們同情甚至嘲笑的家庭,又恰逢林清青春期最敏感的年紀。

林清想起來了,她現在還清晰地記得自己小學時媽媽所在的後勤辦公室,卻一點也想不起自己高中時媽媽所在的食堂什麽樣——

那是因為她後來一次也沒去過。

因為周圍的難聽話,林清再也不肯去廠區和家屬院裏的任何一個食堂。

她在夏天熱死冬天凍死的狹小廚房裏自己做飯自己吃,暗暗在心中發誓,她一定要出人頭地!讓爸爸後悔!讓媽媽和妹妹過上勝過爸爸一家百倍千倍的好日子!

那時她太年輕,把恨看得比愛更重。

林清要去食堂找媽媽林秀英,但她不能把六歲的妹妹自己扔在家裏。

“走,我們去食堂找媽媽。”

程菲菲很高興:“姐!我想吃雪糕!”

林清看到現在的妹妹就想起十幾年後的妹妹。她本來想拒絕的,然而話到嘴邊不知道怎麽就變了:“行。”

程菲菲自己跑到茶幾旁,從鐵皮錢盒裏摸出來一塊錢,然後自己坐在門口的鞋凳上換鞋。

林清也回卧室換衣服,脫掉身上藍色小碎花的棉布睡裙後,對着衣櫃裏的三件少女內衣幹瞪眼。

粉色草莓印花、粉色花朵印花、粉色貓爪印花。

林清的穿衣風格已經很多年都是性冷淡風了。

最終她閉眼拿了一件穿在身上,又從衣櫃裏随便拿了一條連衣裙,換上涼鞋出門。

程菲菲主動牽起林清的手。

兩人走到家屬院門口的小賣部,程菲菲帶着林清拐進去:“趙奶奶,我要兩根小雪人。”

林清面露驚訝,剛才她看到程菲菲拿了一塊錢,以為她只給自己拿了買一根雪糕的錢,沒想到現在小雪人只要五毛錢一根?

趙奶奶手裏搖着的蒲扇暫停,拿着扇子指了指冰櫃角落:“在那邊呢,自己拿吧。”

程菲菲把一塊錢放在鐵皮盒子裏,動作飛快地推開冰櫃門,拿了兩根小雪人,又飛快地合上。

程菲菲把兩根小雪人的包裝紙撕下來,丢進小賣部門口的紙箱裏,遞給林清一根,自己拿着一根。

“姐,這根小雪人沒有融化過,是笑臉呢。”

林清已經戒糖很多年了,不過想到自己現在重新擁有了十八歲的血糖控制能力,她低頭咬了一口。

濃郁的奶味和純正的甜味在林清口中融化開。

出了家屬院,林清對妹妹說:“今天你帶路。”

程菲菲舔着雪糕開心地走在姐姐前面。

林清越走越覺得熟悉,記憶在她腦中緩緩複蘇。

她沿着兩旁種滿梧桐樹的馬路走,經過制藥廠幼兒園、制藥廠附小,十字路口拐個彎,就站在了廠區的大門前。

——華美制藥廠。

廠區的大門很高,林清仰着頭才能看到上面的字,紅漆已經褪色,帶着歲月的斑駁。

制藥廠建國後着實輝煌過。正是華美制藥廠結束了國家抗生素依賴進口的局面,開創了國內大規模自主生産抗生素的歷史。①

那時制藥廠工人在婚戀上都是香饽饽,夫妻兩人是制藥廠的雙職工,大概相當于二十多年後夫妻兩人都是華為的,還不用996。

林秀英和程立群結婚時是制藥廠最後的輝煌,後來就不行了。

現在制藥廠的正式工也不算什麽了,但總比臨時工強得多。

廠區大門上的字還是“華美制藥廠”,但是林清往裏走,大樓上的字就是“華美制藥集團有限責任公司”。

這才是制藥廠現在的名字,只不過大門上的字一直沒有更換,人們口中的稱呼也一直沒有更換。

現在不必妹妹帶路,林清也知道該怎麽走了,她右拐再左拐,果然看到了一棟平頂房子,門上貼着“第二食堂”四個紅色大字。

林清剛走進去,就聽到一個阿姨扯着大嗓門喊:“秀英!你家閨女來找你了!”

幾秒鐘後,系着白圍裙的林秀英快步從後廚走出,表情驚訝:“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自從她到食堂當臨時工後,林清從不過來找她,林秀英心中都清楚,今天來找她必定是有事。

林清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媽媽的臉。

原來二十多年前媽媽這麽年輕,腰背筆挺,頭發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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