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弑師

蘭苑，淩雲峰峰主花離虛弱的從床上坐起來。他唇色發白，額角布滿虛汗，病恹恹的像是犯困的貍貓。頭枕在膝蓋上，耷拉着腦袋不願動。

窗棂外晨光熹微，落在他缱绻多情的眼睫上，像是從振翅欲飛的羽翼上，倒映出了一片朦胧的春光。清亮澄澈的眼瞳輕輕顫了顫，看向了門口。

林汐端着早餐進門，看他這樣，擔憂的說：“師尊，你怎麽起來了，小心着涼。”

花離：“不礙事，你師弟呢？”

林汐故意打趣他：“師尊問的可是二兩師弟？他去雲錦峰找別的弟子玩去了。”

花離眸光泠泠，只意有所指的看着她，并不逼問。

林汐莞爾一笑，不敢拖延，老老實實的回答道：“微雲一大早就去纖雲閣練劍了，師尊就別擔心他了，他現在可是金丹修為，沒人能傷得了他。倒是師尊你，為了給微雲求劍，白白被烏鳶那老頭騙了百年修為，命都差點丢了……”。

林汐每每念及此事，都忍不住淚濕眼眶。

她、莫臨和二兩都是師尊從民間救回來的落難孩子，師尊辛辛苦苦将他們養大成人，還孜孜不倦的教他們修煉。這麽好的師尊，說是他們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

“微雲他用過早飯了嗎？”花離沒有動筷子，而是關切的問。

花離最了解莫臨，他練起功來，常常廢寝忘食。

“師尊你先吃，我這就給他送過去。”林汐知道花離對莫臨有多在意，故而如是說道。

“好，別忘了給他帶上一杯茶水，練了這麽久，肯定渴了。”這些事以前都是花離親自在做的，只是他自從損了修為後，別說照顧莫臨，連起身都困難了。

莫臨，字：微雲。原是東陽城葛老爺家的家奴，他命雖低賤，卻生得傾城絕豔、妖冶魅惑。

後來不堪葛家人的虐待、淩辱，逃出葛家流落街頭。花離撿到他的時候，他渾身是傷，左耳被打聾，右腿也被打瘸了。

他拖着一條瘸腿，整整追了花離一條街，跪在花離面前，磕頭如搗蒜，字字泣血：“請仙尊收我為徒，我願為仙尊當牛做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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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離見慣了世間苦難，卻唯獨不忍心拒絕他。

也許是那淚人兒，太像纖雲閣外那株挂滿晨露的芙蓉花，只是多看了一眼，就讓人心生歡喜。

花離先是帶着莫臨四處求醫問藥，醫治他的傷腿。好幾次醫治無果，莫臨心生絕望，桃花眼盈滿了淚，羽睫低垂，泣涕漣漣的悲聲問花離：“師尊，我的腿是不是治不好了？”

花離心疼的擡手拭去了他的眼淚，蔥白的手指蜷起，緊緊拘着莫臨的淚水，允諾道：“一定能治好的，如果治不好，師尊就背你一輩子。”

花離果真背着莫臨尋訪了大半個修真界，才尋得一位隐士高人，治好了莫臨的傷腿。

随後，花離将莫臨帶回了萬劍宗，傳他武藝、心法，陪他練劍、晨讀，朝朝暮暮，日複一日。當花離發現自己的目光已經離不開自己的愛徒時，他的一顆心已經收不回來了。

他這為老不尊的師傅，竟然愛上了自己的徒弟。

他恥于将自己龌龊的情感宣之于口，一直單方面苦戀着莫臨。

直到這份濃烈的情感再也隐藏不住，從他的眼角眉梢流露出來，被莫臨發現。

花離直到現在，還清楚的記得他是如何對着莫臨表白心意的。他完全沒有了師尊的姿态，比莫臨求他收留時還要卑微。那時他跌坐在地上，拽着莫臨的衣袖，羞窘的不敢擡眼看他，只敢看着他的鞋尖。臉頰灼燒滾燙，像是發着高熱。如犯錯的孩童一般，低聲輕訴：“微雲，我愛上你了，我……，對不起，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當時，莫臨沒有走，他說：“莫臨願意為師尊做任何事。”

花離以為他這是答應了，高興地在纖雲閣跳起了劍舞。衣袂飄飛間，他身影翩跹動人，嘴角的笑比春光還要明媚。自語劍泛着絲絲白光，被他凝成細碎的雪花，漫天霜華，落滿了莫臨的肩頭。

莫臨如寒潭般深幽的雙眸看向他，花離被他看得心神不安。為了掩飾尴尬，花離俏皮的沖莫臨吐了吐舌頭。做完這樣無厘頭的動作後，他又後悔自己怎地如此不穩重。為何平白的，就亂了方寸。

這一幕恰巧被宗主李志清看到了，還曾打趣他：“厭厭現如今已是一峰之主了，怎麽還像個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跳脫？”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花離現在想起當時的場景來，也會不自覺的羞紅了臉。

他表明心跡後，莫臨當天就主動搬到了他的寝居蘭苑，當他抱着自己的鋪蓋卷站在花離房門的那一刻，花離真是又驚又窘，弱弱的解釋了一句：“我也沒有……這麽猴急的。”

花離什麽事都願意為莫臨做，包括在床上，也是任他予取予求，任何無禮的要求都會滿足他。

莫臨很喜歡咬花離頸窩的小痣，不咬的時候，也愛用指尖揉搓那顆小痣。他曾對花離說：“師尊，你頸間的痣，正好長在了我最喜歡的位置。”

莫臨突破築基期，結了金丹。劍道修士離不開上品靈器，否則修為就無法提升。花離為了給莫臨求劍，主動找上鑄劍大師烏鳶，甘願用十萬靈石請烏鳶為莫臨鑄劍。

誰知烏鳶卻提出了另一個讓人無法接受的要求：“老夫年老體弱，別說鑄劍，連風箱都拉不動了。除非花尊主願意渡老夫百年修為，老夫尚可一試。”

修煉越往後越難精進，元嬰期分為十二階段，花離用了上百年時間才練到元嬰後期，眼看快要突破最後一層，進階化神期。

烏鳶卻在這時候提出這樣的要求。

可花離沒有多想，立馬就答應了烏鳶的要求。

等他拖着羸弱的身體，帶着一柄烏金紫紋靈劍返回淩雲峰時。

衆人才知道他做下了什麽傻事，宗主李志清第一次對他黑了臉，嚴厲的斥責他：“花厭厭，你可以不顧及自己的身體，但是你不能不顧及淩雲峰的安危！身為一峰之主，自損修為，如若此時被賊人趁機闖入你該如何應對？”

花離無言以對，他知道這事是自己思慮不周，做法欠妥。

但是他只要想到莫臨看到這柄劍時，會有多高興，他就覺得一切都值得。

莫臨果然很喜歡這柄劍，花離将劍交到他手上時，他眼睛都亮了，主動在花離頰邊落下一吻，清絕的臉上第一次有了溫度，他說：“謝謝師尊。”

他一直叫花離師尊，無論晚上兩人如何在床上纏綿。天一亮，他就變回了那個孤高冷傲、目下無塵的莫微雲。

花離撐着笨重的身子站了起來，他沒有傳喚弟子進來伺候，自己笨拙的穿戴好繁複的服飾，豎好發冠，出門去找莫臨了。

今天是莫臨正式‘擇道’的日子，他必須在一旁幫他護法。

萬劍宗的開山鼻祖是皓陽仙君，他傳下的劍道正統中天劍，乃正道坦途。其下有四種修煉方法，分別為攬月峰峰主蒼顏修煉的主殺伐的‘臣子恨’，花離修煉的主治療的‘華胥夢’，百花峰修煉的主輔助的‘仕女劍’，和宗主李志清修煉的主和的‘匣中劍’。

四種劍道同氣連枝，配合得當，所布劍陣，天下無敵。

莫臨是花離的徒弟，理應跟随他修煉華胥夢，等他擇了劍道，喚醒靈劍的神識，他就能正式成為一名上乘的劍修了。

花離徑直去了纖雲閣，他知道莫臨在那。

纖雲閣外，芙蓉花開得正好。

以往，花離每日清晨都會來纖雲閣賞芙蓉，整個淩雲峰他最喜歡的地方就是纖雲閣。

遠遠的他就看見莫臨伫立不動的身影，山風吹起了他如瀑的長發，紫金冠被他戴的猶如冕冠一般高雅。挺拔、俊俏的身姿，點綴的纖雲閣宛如仙神登臨的仙境。

只一個背影，就迷了花離的眼。

“微雲……”，才幾個時辰不見，花離卻像久別重逢一般，喚一聲微雲，嗓子就啞了，再說不出別的話。

莫臨沒有轉身，他知道花離來了。目光卻依舊停留在纖雲閣外，那棵從崖壁縫隙裏長出來的芙蓉樹上。

“師尊，芙蓉開了，”他說。

花離拖着病弱的身子，緩步走到他身後，看着滿樹姹紫嫣紅的芙蓉花，輕語道：“今年的芙蓉花開得真好。”

“師尊喜歡，就多看幾眼吧。”莫臨依舊沒有回頭看花離一眼。

花離不免失落，問他：“微雲，你怎地還沒開始擇道？”

“不急，我先陪師尊賞花。”莫臨從不愛看什麽花花草草，世間千般風景、萬般柔情都入不了他的眼，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竟有閑情賞起花來。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花離身子漸漸撐不住，靠在了身後的柱子上。

莫臨此時才回頭，眼眸裏霜雪漫天，不見絲毫暖意。

頂着一副豔絕天下的長相，卻冷得不似活物。

“微雲，開始吧，你擇道時需要注意，道成劍醒，擇道時不要猶豫，引劍時只需要指尖一點血珠就可以喚醒靈劍……”

‘呲’的一聲輕響，花離的說話聲戛然而止，情意綿綿的雙眸裏，剎那間神采盡失。

他空茫茫的看着莫臨刺進自己胸膛的劍，竟不知作何反應。

“微雲……”，他喚他，他不應。

花離不染纖塵的白衣被汩汩鮮血浸透了，力氣在飛快的流失。

他已經一百多年沒有感受到寒冷的滋味了，沒想到臨死前，最刻骨銘心的感受就是——冷。

真冷啊，冷的骨頭縫裏似乎都凝滿了冰碴子。

比起自己，莫臨顯得……更冷。

他像冷寂了萬年的冰山，連漫天掩地的鮮血，都溫不熱他的眼眸。

“師尊……”。

此時花離耳力弱到猶如耄耋老人一般，但他還是聽明白了，是莫臨在叫他。

他說：“師尊，誅心劍才是最适合我的，謝謝你的心頭血為我引劍。”

花離差點忘了，萬劍宗還有暗日峰的誅心劍，魔修沐血所創立的邪門劍道。可是沐血已經被他們四大峰主聯和靈劍峰的五大長老封禁于地牢裏，連暗日峰都荒廢了。莫微雲是何時跟沐血扯上關系的？竟走上了這邪魔外道之路。

“微雲，你……為何要棄正道不走？去……修邪道？”花離想要問個明白，也好死個明白。

“師尊你可真會說笑，我修道是為了報仇雪恨，自然要修最适合殺人的誅心劍。”莫臨嗤笑一聲，說道。

誅心劍之所以是邪道，不止是因為它需要修煉者斷情絕愛，更殘忍的是，它引劍時必須誅殺至親至愛，劍身沁滿心頭血，靈劍才能凝聚出誅心劍的神識。

花離力氣盡失，滑倒在地，撐着最後一口氣問他：“那我跟你……有何仇怨？”

莫臨蹲下身，冷蔑的俯視着他：“花厭厭，你從頭到腳都令我生厭。你看我的眼神，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無比惡心。殺你千百遍，都難解我心頭之恨。”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拒絕……我？”花離斷斷續續的問，他的呼吸已經停了，只剩最後一口氣。

“拒絕？我為什麽要拒絕？先帶你上天堂，再送你下地獄，這樣才好玩，不是嗎？”莫臨的嘲諷聲，充斥在花離的耳邊。

花離徒勞的擡手堵住血流如注的傷處：“萬劍宗待你不薄……”。

“師尊你放心，我只殺你一人。至于其他人嘛……一把火就能全燒死了。”莫臨笑了，笑容豔如妖姬魅鬼，能啃噬人心。

他的話音落下，天幕中驀然出現了火光焚天的‘白骨赤焰陣’，鬥大的火球多入雨珠，遮天蔽日的從天而降。整個萬劍宗剎那間被火海吞沒，房屋瓦舍升騰起了熊熊烈火，噼噼啪啪倒塌墜毀，火星四濺，熱浪滾燙灼人眼球。

平靜了上百年的萬劍宗毀于一旦，修為低的宗門弟子悲鳴聲聲，嘶喊哭嚎着，宛如墜身地獄。

“孽徒，我真後悔……那日救你……”。

花離氣絕之時，與他神魂合一的自語劍，自爆靈力，舞出了最後一招劍式‘飛雪滿孤村’。大雪飛揚而下，落了莫臨一身，一如花離對他表明心跡時的場景。

萬劍宗的火光滅了，花離卻閉上了眼。

花離是潔白無瑕的，就連他的劍式，也如霜華雪夜一般，純淨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