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謝卿吓傻了,伏在沙上一動不敢動。

他聽到了馬匹驚慌的嘶鳴,以及盜匪們粗魯的咒罵。他們都被厲淵這個突然出現的煞星驚住了,愣了片刻才想到要拔刀應戰。

随後便是慘叫,各種各樣的慘叫,直到第五還是第六聲慘叫響起時,謝卿才想起要捂住耳朵。

他縮着身子,雙目緊閉,将耳朵捂得死死的,那些慘叫卻仍舊扒開了他的指縫往裏鑽。

厲淵厲不厲害?能不能對付這麽多人?他一概不知。

直娘賊,要是知道要跟着大胡子風餐露宿、喊打喊殺過日子,當初還不如死賴在謝春樓,也好過如今朝不保夕。

謝卿顫抖着,連呼吸稍稍用力些都不敢,怕被不是厲淵的人發現。

他維持着一個動作,仿佛過了有一輩子那麽久,每寸血肉骨頭都像是要變成石頭,敲一敲就能碎。

眼皮子上落下微光,他睜開眼,發現天色竟然已經微微将亮,呈一種半明未明的狀态。

厲淵死了嗎?

謝卿活動了下僵硬的手腳,跌跌撞撞爬上沙丘去查看另一邊的情形。待他小心探頭,一眼便被那修羅煉獄般的場景吓得面無人色。

馬匹早已受驚逃跑,巨石旁,昨日他們烤火的位置,此時被一大片血污浸染,四周零落着沒有生息的人體,晨風一吹,滿滿血腥氣撲鼻而來。

在這一圈斷肢殘軀中央,一個高大的身影裹着被鮮血浸透的薄衫,彎腰手起刀落,麻利地割下了腳下一具屍體的人頭。鮮血濺在他臉上,與之前的融為一體。他原本深褐色的頭發在清晨的陽光下呈現一種泥濘的紅,濃密的胡子也結成化不開的血塊。

千裏追兇,以一敵十,激戰一夜。

他直起身,像是累極,擡頭望向天空,後仰着身體,忽地高舉那枚人頭,發出一聲極長的嘯叫。利刃劃破了他的前襟,強壯的胸肌透過破口裸露出來,散發着濃濃的雄性氣息。

謝卿愣愣看着這幕,瞳仁微微收縮,視線聚焦在那枚還在滴血的人頭時,與那雙微微開啓的雙眼對個正着。他心中一悸,再也忍不住,撐在沙地上大吐特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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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樣一吐,厲淵想不發現他都難。

“嘔……唔嘔……”他膽汁都要吐出來了,身上一陣陣冒冷汗,許是受驚過度,又或者一夜沒吃沒睡的關系。

正吐着,厲淵帶着滿身血氣來到他面前,将一只水壺丢在了地上。他一把抓過就往嘴裏灌,頭頂上方傳來厲淵冷漠如初的聲音。

“九郎……”

這麽多年了,這還是謝卿頭一次聽人叫他的原名。

叫“九郎”,不是因為排行第九,只是他娘生他的那日,正好是初九罷了。

他以為一輩子自己就只能是“卿卿”了,想不到還能做回“九郎”。

他怔怔然望着厲淵,眼眶沒來由因為這簡單的兩個字湧起熱潮。

厲淵道:“胡大牙已死,我們現在可以回去祭奠你姐姐了。”

謝卿聞言詫異道:“回去?”

那顆人頭已被厲淵用布包好,只是還在不停往下滲血,叫謝卿都不敢将視線放在上面。

“不錯,回巫州。”厲淵将手伸給他,“回靈犀村。”

然而首要的不是趕路,是清理厲淵身上的血污。他這個樣子別說回巫州,就是想平平安安進個村鎮都是要被人報官的。

厲淵用鬥篷遮蓋身上的血漬,正午太陽一曬,那味道令謝卿退避三舍。

還好到了下午,兩人運氣不錯,找到了一片沙漠綠洲。綠洲中央是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不少駱駝商隊正在湖邊飲水休息,見到他們兩個陌生人靠近,都不約而同警覺地看過來。

厲淵不欲引起注意,鬥篷遮得嚴嚴實實,帶着謝卿轉到另一邊去了。

兩人分頭洗澡,隔得不算遠,當中都叫樹擋着,誰也看不到誰。

謝卿幾日沒有好好洗澡,只覺得自己頭發耳朵裏都是沙子,連說話都仿佛有沙沙聲。他整個沉進水裏,像魚兒一般暢快地游泳,足足玩了一炷香時間才從水裏上岸。

他穿好衣服,濕着頭發去找厲淵,邊走邊道:“姐夫,我餓了……”撫開一截樹枝,眼前柳暗花明,他一下子腳步定住,啞了聲音。

厲淵穿着靴褲,裸着上身,正蹲在湖邊用一把鋒利的匕首刮胡子。他對着謝卿的半邊臉已經刮幹淨了,露出光滑緊致的下颚輪廓,整個人都像是不一樣了。

謝卿原本估摸着他可能有三四十了,如今這樣看來,不過二十多的樣子。

厲淵側着臉,下巴昂起,視線向下,手上動作又穩又快,不一會兒連另一邊都刮好了。

他将匕首放在水裏漂洗兩下,站起身,然後也看到了謝卿。

他可能許久沒刮胡子了,動作快是快,卻稍欠細致,下巴有一處刮破了,滲出些血絲。

謝卿一直覺得對方的眼睛很好看,是漢人長不出的樣子,如今才發現,原來他整張臉都很好看。鼻梁高挺,雙唇很薄,嘴角微微下垂,是不太笑的模樣。濕發比幹法時頭發更卷曲幾分,有一縷落在額間,頃刻柔化了他寒鐵般的氣質。

“姐夫,你長得真好看。”謝卿不遺餘力地拍着馬屁,步伐輕快地走上前,忽地伸手去摸厲淵的下巴。

厲淵條件反射地往後仰了仰身子,但還是被他指尖碰到了下巴某處,他一把攥住他的手,瞪他一眼:“做什麽?”

“你這裏出血了。”謝卿掙了掙,“輕點,我手都要斷了!”

厲淵去看他的指尖,果然沾着一點紅痕。

他松開他,走向自己的包袱,如同前之前一樣,從裏面掏出一張馍馍遞給了謝卿。

“又是馍呀?”謝卿有些嫌棄地接過了,臉都垮了下來。

他在謝春樓好歹還能三不五時吃上口肉,跟着厲淵這些天,都快忘了葷腥的滋味了。

厲淵望着他,轉身握着自己的匕首,脫掉靴子挽起褲腿又進了水裏。

謝卿好奇地探頭看過去,就見厲淵專注地觀察着水下的什麽東西,身形微偻,整個靜止在那裏。忽然,他手裏匕首猛地戳刺下去,迅如閃電,再舉起來時,匕首上已經串了一條還在撲騰的活魚。

謝卿喜不自勝,為終于能擺脫這愁人的馍馍而歡欣不已。他主動拾了柴火,架起火堆。

最後厲淵抓了兩條魚交給他烤,他一邊烤着,一邊嘴裏還唱起了豔情的小調。

厲淵在此期間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他翻動着烤魚,掃了周圍一圈都沒找見。等魚烤的差不多了,厲淵也回來了,将一小包東西丢在了他身旁。

謝卿奇怪地打開一看,裏面竟是一根根烘幹的牛肉條,不太多,也就四五根。

“這是……”魚就算了,這肉條又是對方怎麽變出來的?

厲淵道:“問之前看到的那支商隊買的。”

原來他方才是為我讨肉去了……

謝卿心裏驟然生出些喜滋滋的甜意,瞬間将厲淵的冷漠兇悍都忘了個精光。

“姐夫你真好。”他笑嘻嘻挨到坐着的厲淵身旁,剛想靠,厲淵就讓他坐過去點,他身形一僵,只好噘着嘴又挪了回去。

今日這一餐,是謝卿這些時日以來吃過的最好的一餐了。他一手抓着烤魚的樹枝,一手拿着根肉條,大快朵頤着,嘴裏塞得鼓鼓囊囊。

“姐夫,你是哪裏人啊?”

除了姓名,厲淵的一切都是謎。他是怎麽到了靈犀村,又是怎麽和她姐姐成的親,他的武功是哪裏來的,他為什麽長得不像中原人?趁着氛圍正好,謝卿就想探聽一二。

“長安人士。”

謝卿一驚:“長安?可你不像漢人啊。”

厲淵道:“我娘是粟特人。”

哦,原來是個雜種。

謝卿又問:“那你怎麽又會跑到巫州認識我姐姐的?”

一個在關內,一個在江南,離得可有些遠。不過栗特人向來擅經商,難道是做生意做到那裏去的?

“我自小爹娘離世,成年後便離開長安一路做些皮草買賣,獨來獨往,四海漂泊。三年前在巫州境內遇到一夥兒匪徒,将我追殺至懸崖,我跳崖僥幸生還,順着水流漂到了靈犀村,被秀蘭所救。之後與她日久生情,拜堂成親。”他徐徐道來,臉上沒什麽表情,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沒多久她懷了身孕,我離開村子賣貨,再後來……你都知道了。”

謝卿後面的都明白,但前面的怎麽想怎麽不對。以厲淵這以一當十的架勢,竟然還會怕山匪?是什麽樣的匪徒這般厲害,能将他重傷落崖?

謝秀蘭或許沒有見識過厲淵的身手,他說什麽也就是什麽了,不會懷疑,但謝卿已經領教過他的厲害,就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的話了。

他必定是信不過我,才會對我有所隐瞞,說不準……他以前自己就是個大盜。謝卿面上一如尋常,內心卻是腹诽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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