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到下午時,厲淵又出去了。謝卿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看方向是下山往鎮上去的。

“多謝。”

謝卿給楊庭萱弄了點面,然後坐在桌邊看他拿起筷子急切又不失教養地吃起來。

他目光灼灼,楊庭萱想忽視都難。

吃到一半實在吃不下了,他停下筷子問謝卿:“小兄弟你一直這麽看着我,是有什麽話要說嗎?”

“我叫謝九郎。”謝卿道,“是厲淵的小舅子。”

楊庭萱一怔,沖他抱了抱拳:“謝兄弟。”

謝卿對他的稱呼不予置評,兀自說着:“我姐姐死了,只留下這麽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努力為他取來。”

楊庭萱沒明白他的意思,遲疑着道:“……那謝兄弟真是個疼愛外甥的好舅舅。”

謝卿笑了笑,很受用,別人誇他好,無論真不真心,他總是很高興的。

但很快他就語氣一轉,整個人尖刻起來:“可現在有人要奪走這孩子的父親,你說該怎麽辦?”

楊庭萱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明白後,便窘迫的滿臉通紅。

“我……”他雙唇嗫嚅着,垂下了頭,“對不起。”

謝卿不需要他說對不起,這三個字是最無用的。

他撐着下巴問:“我姐夫以前在長安,是不是很厲害?”

楊庭萱詫異擡頭:“你不知道嗎?他是……他是嚴相嚴梁輔的義子,大名鼎鼎的金吾衛左郎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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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卿其實并不知道金吾衛左郎将到底是個什麽官職,但由此至少可以證明,厲淵壓根不是什麽在長安做買賣的生意人。他說得一切,都是謊言。

“他果然是騙我的!”謝卿一掌拍向桌面,氣惱不已。

楊庭萱也是個心善的小公子,這會兒還想着安慰他:“你也不用太生氣,厲大哥……可能就是怕你知道了心裏擔憂,畢竟他離開長安時不大順當。”

他不安慰還好,一安慰謝卿更氣了。厲淵才不會怕他擔憂,他就是覺得沒必要跟一個賴着不走的煩人精解釋這些罷了。

謝卿惱了一陣,忽地回過味:“等等,嚴相不是那個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大壞人嗎?我姐夫是他義子,你竟然不恨他?”

楊庭萱聞言剛消退一些的紅暈再度染上雙頰,盯着斑駁的桌面道:“厲大哥也不是有意要為虎作伥的,嚴相于他有養育之恩,他亦是身不由己。任左郎将時,他暗中幫了不少人,陽奉陰違着叫他們躲過了嚴相的暗害。這份功德,他就算稱不上當世豪俠,也絕不是嚴梁輔那樣的小人。”

謝卿看他這樣幫厲淵說話,還擺出一副小女兒家閨中思春的模樣,忍不住眯了眯眼。

“反正你不能留在這,最好馬上離開!”

楊庭萱無措地看向他:“可我……我沒地方去。”

“你一個大男人怎麽如此無用?”謝卿罵他,“好歹也是個太府公子,都年及弱冠了,就不能有點擔當嗎?你那個叔叔是怎麽死的你心裏沒數嗎?你要是心裏仍記挂着厲淵那點好,就不要害他了。”

謝卿這話字字誅心,偏叫楊庭萱沒法反駁。

他張了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最後只得顫抖着從凳子上起身,對着謝卿作了一揖。

謝卿也站起來,避開了:“你別拜我,我受不起。”

楊庭萱臉色更白了幾分,吸了吸鼻子,一咬牙,轉身快步往門外走去。

謝卿見他走了,望着那方向許久才收回視線再次坐下。

英雄難得,他小時候最仰慕那些豪傑俠客,覺得他們劫富濟貧、匡扶正義的故事十分令人向往,想長大了也做這樣的大俠。

可英雄卻不是什麽人都當得的。

他試圖當過一次,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不想厲馨也成為這代價下的犧牲品。

正收拾着碗筷,厲淵從屋外進來了。

謝卿有些緊張,但仍裝作若無其事,繼續手上的動作。

厲淵尋了一圈不見楊庭萱人影,問道:“楊公子呢?”

謝卿擦着桌子道:“不知道啊,剛還在這裏呢。”

厲淵看了他半晌,出門又裏裏外外找了遍,仍是沒找着人。他可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回到桌邊一把攥住謝卿手腕,嚴厲地質問他:“你對他說了什麽?”

謝卿心裏顫抖着,表面還很嘴硬。

“說了我該說的。”他直直望着厲淵,“走了也好,你就當今日從沒有見過他二人不就行了?南疆是什麽地方,他又是什麽身份?你要是真去了,馨兒怕是就沒有父親了!”

厲淵見他振振有詞,更是惱怒:“他是楊晉留在人間的唯一骨血,你知道楊晉是誰嗎?那是天子曾經的股肱之臣,長安城最勤政廉潔的好官……”

“你也說了是曾經,姓楊的他現在只是一名朝廷欽犯!”

“楊太府與方惠皆與我有恩,我怎可以置他們的托付于不顧?他日若下九泉,我如何與他們解釋?”

“就說我做的,讓他們來找我!”

“你!”厲淵猛地揚起一手。

謝卿心裏怕的要死,臉緊繃着,眼睛一眨不眨,但仍是抑制不住發出了一聲驚恐的抽噎。

也會這聲抽噎,叫厲淵最終也沒揮下巴掌。

他放下手,不知是失望還是厭惡,漠然地望着謝卿道:“那日我或許也該當做從沒見過你。”說罷轉身往外走去。

謝卿心頭簡直要被這句話生生錘成血呼呼的肉泥,這竟是比直接罵他還令他難受。

他怔怔定在那裏,眨了眨眼,接着一行淚便就那樣落了下來。

楊庭萱并沒有走很遠,一來他惶惶不知該去哪兒,二來他剛行到半山腰就扭了腳。

身為太府幼子,他自小聰穎好學,深受長輩們喜愛,又因性格溫潤可親,京中無論寒門還是士族子弟都愛與他結交。一到季春,邀他修禊賦詩,參加雅集的邀約便絡繹不絕。

自然,這些都是他楊家沒獲罪的時候。

楊家一出事,這些人便紛紛閉門謝客,将來求助的楊庭萱拒之門外。待到楊太府入罪,他們更是急着撇清關系,一致對外宣稱已與楊庭萱割袍斷義,不再往來。

人情冷暖,他短短時日便已嘗盡。

厲淵找到他的時候,他就坐在地上哭。

察覺有人靠近,一擡頭看到是厲淵,一下子就愣在了。

“厲,厲大哥?”

厲淵蹲下查看了他的傷勢,确認骨頭沒事後,擰眉斥道:“男兒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不就是扭個腳,哭什麽?”

他還當楊庭萱是腳痛才坐這兒哭的。

楊庭萱低下頭,勉強止住了哭,抽噎着道:“厲大哥,你別管我了,我……我自己去南疆就好。”

厲淵沉默半晌,開口道:“九郎無論說了什麽,我都代他向你道歉。我既已經答應方大哥要護你周全,便不會違背承諾,這是我與他的約定,和你的意願無關。”

楊庭萱一下擡起頭:“可萬一你出了什麽事,你的兒子怎麽辦?”

厲淵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人生在世,哪裏就有辦法保證自己一直順遂無災。若我出了事,九郎自然也會同我照顧你一樣照顧馨兒。”

“馨兒啊,你爹不要我們了啊!”

謝卿抱着剛睡完午覺,尚且迷糊的厲馨嚎啕大哭起來。

他嚎得大聲,眼淚卻不見得有多少,是實實在在的聲勢大雨點小。而當他聽到院子裏那破舊的木門開啓時發出的響動時,這聲勢便更大了。

“娘娘,不哭!”厲馨清醒一點了,就開始着急的手舞足蹈,不停替謝卿擦着臉,小臉都憋紅了。

“馨兒啊,我苦命的馨兒啊,你怎麽這麽造孽啊……”

謝卿還要再嚎,房門忽然被一腳踹開,他瞬間猶如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突兀地噤了聲。

他緩緩轉頭,就見厲淵冷着臉從外面進來,背上背着一臉尴尬無措的楊庭萱。

謝卿一見到他倆,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淚,沖楊庭萱擠出一抹不怎麽走心的假笑:“喲,回來啦?”

楊庭萱沒有接觸過謝卿這樣棘手的人物,說話直白傷人,不時還要夾槍帶棒。他怯怯地往厲淵身後縮了縮,不敢看對方。

“我下山時不小心扭傷了腳,恐怕還要叨擾幾日。”

那可真是太巧了。謝卿暗暗翻了個白眼。

厲淵将人放到床上,對謝卿道:“這幾日你和楊公子睡一屋,馨兒和我睡一屋。”

謝卿和楊庭萱聞言兩人同時僵住了身子。

“我……”謝卿下意識就要說不,但細想這可能已經是最好的安排,總不見得叫楊庭萱和厲淵睡在一塊兒,于是便生生将一口老血咽了回去。

楊庭萱腳踝處腫了個大包,看着像是要休養個七八日的樣子。

晚間謝卿與他同塌而眠,中間如同隔着寬寬的溝渠,兩個人都寧可貼邊睡也不願靠近對方一寸。

黑暗中,誰都沒睡着。

突然,謝卿毫無預兆地開口了。

“你是不是喜歡我姐夫?”

楊庭萱猛烈嗆咳起來,頗有點撕心裂肺的味道。

“你這麽激動做什麽?問問而已。”謝卿睜眼平躺在床上,語氣淡然,一副當真只是随便問問的樣子。

“我只是十分傾慕厲大哥的為人……”

“得了吧你。”謝卿嗤笑一聲,又問,“你認識他多久了?”

楊庭萱不知是窘迫還是在認真思考,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從我十四歲那年在街上第一次見到他算起,已有七年了。”

那時厲淵穿一襲绛紅辟邪紋官服,腰配銀魚袋,鮮衣怒馬疾馳而過,可能那異族長相實在晃眼,不知怎麽便在小小少年心中劃下了一道印子。

事後身邊同伴一臉諱莫如深,楊庭萱才知道原來這個膽敢在坊中策馬的,竟就是當朝嚴相的義子。

謝卿咋舌:“你十四歲就在想這些啦?”

楊庭萱雙頰火熱,說話都結巴:“不,不是,我想什麽了?你莫要胡說。”

謝卿“欸”了聲:“其實也不算早,我十四歲都破身了。”他翻了個身,面對楊庭萱,“你和他睡過嗎?”

楊庭萱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像是被吓到了,一時沒了言語。

謝卿撐着頭,手肘支在被褥上:“我和他睡過。”他沒羞沒躁地将自己和厲淵的奸情毫不隐瞞地說了出來,“活可爛。”

楊庭萱倒抽一口氣,你啊你的半天說不全一句話。

“他不是你姐夫嗎?”他聲音裏滿滿都是震驚。

“我姐姐不是死了嘛。”

楊庭萱聲音都要變調:“那你們也是姐夫和小舅子啊,這……這于理不合!你,你這樣,讓你的小外甥長大了如何自處?”

這真是個呆子,他要是直接罵我不要臉,我或許還高看他幾分,竟然給我扯什麽禮教?

月色下,謝卿漆黑的長發攏在肩頭,眼中蒙着一層朦胧的幽光。

“你合禮教,你活得好嗎?我的确不合禮教,但老天也沒降下天雷劈了我啊。”

楊庭萱被他刺得一噎:“不尊禮教,和蠻人有什麽區別?”

謝卿盯着他看了片刻,又躺回去。

“所以你一輩子都只能仰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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