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謝卿一動不敢動,雁翅刀貼在他頸側,散發着陣陣寒涼,随時随刻都像是要劃破他的肌膚割斷他的血管,讓他橫死當場。
他驚懼地聲音都變了樣:“我,我放在心上的啊,我什麽都沒做……”
“住口!”厲淵大喝一聲。
謝卿一下閉嘴,心肝脾肺都跟着顫了一顫,他心裏極快地盤算起來,如今困局要怎樣才能完好無損的脫身。厲淵正在氣頭上,嘴硬怕是只有死得更快,唯有以柔克剛,以情動人,方才有一線生機。
想罷,謝卿眼裏飛快蓄上淚:“姐夫,你真的要殺了我嗎?”
要說昨日裏厲淵是被欲火逼得理智全失,那今日就是被怒火催得煞性大發。他為人幾十載,陰謀詭計,大風大浪,屢見不鮮,未曾想過竟着了謝卿的道。
厲淵前二十多年身居高位,未有人敢這樣算計他,後三年落入江湖,也沒有人會這樣算計他。故而,謝卿可說是讓他吃了大虧。
“我不殺你,你以後恐怕更是要無法無天。這次對我下藥,下次怕不是要下毒?”厲淵眯着眼,将刀刃更往前遞了幾寸。
“沒有沒有,我怎麽敢下毒呢!姐夫,你看在姐姐的份上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姐夫你這樣……這樣英雄蓋世,孔武有力,我也是欽慕你,希望與你親近,才想出了這麽個不入流的法子……”謝卿說哭就哭,“馨兒還這麽小,你殺了我,他……他會難過的!”
他也知道“為了不被趕走要和姐夫做姘頭”這個理由實在有些上不得臺面,臨時便現編了個聽起來讓人開心的。以防不夠,還将姐姐和小外甥都拿出來做擋箭牌。
“不許哭。”厲淵被他哭得心煩,手一動,刀刃拍擊在謝卿臉側,瞬間落下個紅印。
謝卿噎了一下,馬上止住了哭。他倒是不怎麽疼,就是害怕,怕厲淵下一次就要紮他個對穿。
“歷大哥?有人在嗎?”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人聲,叫僵持的兩人齊齊一愣。
厲淵對這聲音并不熟悉,他看一眼謝卿,手腕翻轉,用刀尖挑起地上衣服甩在他臉上。
“穿上衣服去你自個兒屋待着。”說完厲淵收刀入鞘,大跨步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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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卿怕厲淵又殺個回馬槍,以自己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完了一步一挪地下了地,腳才剛沾地,兩股間便落下一道粘膩的觸感。
他連忙捂住屁股,想堵住那個地方,可手指一碰那裏,痛得就一呲牙。
“大驢子!牲口玩意兒!哎呦,疼死我了……”
謝卿罵罵咧咧回了自己屋子,一瘸一拐路過院子時,眼角餘光看到厲淵正把着門在和什麽人說話,自縫隙中能看到一角深色的布料,瞧着……有點像昨日裏那兩個鬥篷怪人。
厲馨睡得正香,絲毫沒有察覺謝卿昨兒個半夜偷偷爬了自己親爹的床。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小嘴吧唧着,一道哈喇子直淌到下巴上。
謝卿将他晃起來:“馨兒醒了,該穿衣服吃早飯了。”
厲馨困倦地睜開雙眼,夢呓一般嘟囔着:“吃飯……吃飯飯……”
謝卿好笑地給他穿衣服,突然鼻子有些酸,忍不住一把抱住他,放進懷裏死命揉蹭着。
“馨兒,舅舅要是死了,你可不能忘了舅舅啊!”
厲馨才兩歲,哪裏聽得懂他的話,懵懵懂懂任他抱着,感覺到他語氣裏的哀傷,很快自己也難過起來。
“娘娘?”他蓮藕一樣的手臂環住謝卿,一點一點咳嗽似的開始嗚咽,再是漸漸成就瓢潑之勢,與謝卿兩人相擁嚎哭起來。
兩人正哭得起勁,身後房門猛地被撞開,一大一小猝不及防被吓了個激靈。
謝卿抱着孩子回頭一看,厲淵攙扶着一個中年人,沉着臉走了進來。中年人臉色煞白,額上滿是汗珠,像是極不舒服的樣子。他們身後跟着個年輕人,一副斯文俊秀的模樣,此時正滿臉無措。謝卿看這兩個陌生人身上熟悉的鬥篷,再看他們形貌,已經完全确認了這就是昨日那兩人。
厲淵将人扶到床上躺下,解開中年人衣襟看了眼。對方胸口裹着厚厚繃帶,鮮血從傷口暈染開來,已經浸濕了大半白布。
厲淵蹙了蹙眉,對一旁謝卿道:“去燒些熱水,再把我房裏的傷藥拿來。”
謝卿愣愣看着他,好半會兒才回過神:“哦……哦!我這就去!”
他放下厲馨,讓他自己乖乖呆着,轉身飛快跑了出去。
雖然不知道這兩人是誰,但能讓厲淵暫時忘記找他算賬,那就是好人。
謝卿給準備了熱水和傷藥後厲淵便不讓他呆在裏面,叫他抱着馨兒去外面等了。
也不知是怕孩子見了血腥,還是單純不信任謝卿。
謝卿不甘不願出了門,等身後門一關馬上跑到半開的窗戶底下偷聽。
“……娘娘?”厲馨抱着他,有些懵懂地眨着大眼睛。
謝卿立馬一指豎在唇前:“噓!”
小娃娃還是懂這個意思的,果真不再出聲,安靜趴到了謝卿肩上。
“厲兄弟,我怕是不行了。”屋子裏,方恵握住厲淵的手,氣若游絲道。
厲淵想去給他處理傷口,但剛一動就被對方牢牢握住。對方的力氣大到簡直不像是個受了重傷的人。
“方大哥……”厲淵想安撫他,才說了三個字就被對方打斷。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厲兄弟,方某不懼死,但死前有一心事未了,望兄弟能幫幫我,不然……不然我下了陰曹地府也不安生。”
一旁的楊庭萱已忍不住哭出了聲:“方叔叔,您別這樣說!”
這一路行來多虧了方恵照料他才能有驚無險避開嚴相的追殺。方恵不過他楊家一門客,當日滅族之災,長安連條狗都不願沾染了他們家,方恵卻并沒有随着其他門客一同離開,不僅偷偷将他帶出了長安,還一路護他南行。
嚴相追兵窮追不舍,方恵不察中箭,身子日漸傷重枯槁,卻撐着最後一口氣也要找到能繼續護他的人。
楊庭萱感恩與他,曾要以父禮拜他,被對方一把拉起來制止了。
“君以國士之禮待之,吾自以國士之禮回報。楊太府待我如知己良朋,我身為門客卻不能為主分憂,替他解危,已是我的失職。能保住你這點楊家最後的血脈,我死也無憾了。”
楊家門客衆多,也只出了這麽一個方恵。
“厲兄弟,我知道……知道你隐姓埋名,不過是為了逃避朝堂之事,我也不想将你再拉入虎穴狼窩……可楊太府一生為民,清正廉潔,如今被奸相陷害,落得滿門慘死。我能力有限,幫不了他,此生大痛也!看在我倆過去的交情上,看在曾經楊太府不因你的身份打壓你反而大力舉薦你的份兒上,幫幫我,幫幫我保住庭萱吧!”方惠緊緊握住厲淵的手,瘦削的手骨骨節清晰地浮現在他手背。
厲淵凝視着他,一時沒有聲音。
楊家獲謀逆之罪,滿門抄斬,禍及九族,如今這唯一一點骨血,便是落網之魚,也是條能将人皮都燙掉的魚。厲淵好不容易離了朝堂,如今又尚有一幼子要照顧,還有謝九郎那不省心的,叫他實在不能輕易點頭應下。
方惠像是看出他的猶豫,忽地拔高了聲音,厲聲道:“厲淵,當初是誰助你脫離了嚴相控制,恢複這自由身的?”
厲淵被他緊緊抓着,手都青白。
他一臉平靜道:“是你。”
方惠瞪着眼,微微擡起上半身:“是誰說再也不願替嚴相殘害忠良,做他的走狗爪牙?”
厲淵道:“是我。”
方惠目眦欲裂,唇角溢出鮮血,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楊太府曾贊你‘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說你璞玉渾金,不慕名利,他懂你知你,可算得上你的伯樂?”
厲淵被他握着,骨頭一陣陣刺痛,那痛蔓延至心底,叫他每次呼吸都比上一次更沉重幾分。
他覆上方惠的手,長長嘆了一聲:“方大哥,你不用說了,我護他,我護他。我厲淵就是拼了這條命,也不會讓楊家這一點骨血斷絕。”
方惠怔怔看着他,半天倒回床上,呵呵笑起來。他唇上染血,襯得他臉色更是灰白,竟顯出些油盡燈枯之兆。
“我與南疆千機門門主沈千雪有舊,她精通蔔算機關,有未蔔先知之能,運籌帷幄之才,她的話……一定能護住庭萱。”他每說幾個字就要停下來歇一歇,像是累極,“你幫我将庭萱,将他送到千機門,我方惠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
厲淵知道他已在彌留之際,臉上不由現出哀色:“方大哥這話折煞我了。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便會将他平安護送到南疆。”
方惠唇角含笑:“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去見楊公了。”說罷兩眼慢慢無神,不一會兒閉上了雙眼。
楊庭萱見此驚惶不已,一下撲了上去:“方叔叔!!”
厲淵感到手上力氣漸松,心頭一突,忙去探方惠鼻息,卻已是毫無氣息了。
他閉了閉眼,對尚存幾分期冀的楊庭萱搖了搖頭。
青年愣了半晌,望着方惠慘白的面容,這些日子的種種在他腦海裏一一閃現,終是化作一聲嚎哭,響徹整間屋子。
守在屋外偷聽的謝卿掏掏耳朵,也有些回不過神。
這怎麽說死就死了?
還死在他的床上?
這叫什麽事兒啊!
他抱着厲馨起身,不一會兒厲淵沉着臉從屋裏出來,身後楊庭萱還在哭,斷斷續續的跟六七月的梅雨天似的。
“姐夫……”他見厲淵看也不看他往院外走,急急叫住對方。
厲淵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謝卿咬了咬唇:“姐夫,你真要護……護裏面那小子去南疆嗎?那馨兒怎麽辦?”
我怎麽辦?
厲淵微微偏首,冷聲道:“和你無關,別多問。”說罷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去。
厲淵去江陽鎮上臨時訂了口薄棺,略顯倉促地将方惠埋在了後山一塊空地上。
楊庭萱感念他恩義,為他戴孝,跪在墳前邊哭邊燒着紙錢,哭得兩只眼睛都腫了。
謝卿不認識他倆,實在擠不出眼淚,更不覺得有什麽好悲傷的。
他抱着厲馨站在一邊,被煙熏得迷了眼,嗆咳兩聲護着孩子站到了上風口。
他望着厲淵的背影,筆直的像棵挺拔的松柏,偉岸的如同這郁郁大山。
面對他的詢問,對方避重就輕,讓他不要多問。厲淵與謝卿的确毫無瓜葛,但厲淵是厲馨的父親,是個才兩歲的奶娃娃的爹。謝卿可以沒有姐夫,卻不能讓自己的小外甥沒有爹。
他不管厲淵是落難的游商還是長安城裏的哪個大人物,既然選擇了尋常人的生活,就不該半路丢下責任一走了之。
這又是嚴相又是楊太府的,還要去南疆那樣的地方,必定九死一生,萬分兇險,有命去都不知道有沒有命回。
謝卿略帶挑剔地打量着楊庭萱,這小白臉弱不禁風,瞧着娘們唧唧的,比他都不如,為了這麽一個人抛下幼子小舅子不顧,像話嗎?
那必定是不像話的。
所以謝卿在楊庭萱燒紙錢的這點功夫就打定了主意,要将他趕跑,要趁厲淵不在的時候,将他趕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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