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胡榮生此人,出生商賈世家,到他的時候家裏生意難做,其實已有些沒落。他卻是個不甘平淡的,早些年走南闖北做買賣,什麽賺錢做什麽,将南邊的貨賣到北邊,再從北邊運貨回南邊。靠着過人的膽識與精明的頭腦,近年來不僅壟斷了安南的皮貨生意,更是将家底翻了幾番,坐上了安南首富的位置。

大概四五年前,他生意剛起時,凡事還需親力親為,跑商也不例外。從南到北,少則倆月,多則數月,都是風吹日曬這麽吃着大鍋飯走過來的。辛苦這麽久,無非是想将貨物運到目的地賣個好價。等将貨物脫手,得了貨款,他便也可以放松一下,休息幾日。

安北貧瘠,能去的地兒就那兩個,謝春樓是胡榮生最常去的地方之一。

謝春樓開在安北,是大譽與回鹘接壤的地方,樓裏有漢女也有胡姬,更有個相貌不錯的小倌。胡榮生其實不喜歡男人,他喜歡女人,膚白貌美身段婀娜的女人,可耐不住謝卿實在可憐。

謝卿性子倔,不服管教,動不動就要被辛媽媽像牲畜一般關在籠子裏。辛媽媽實在氣急了,還會将籠子拖到廳堂,将他最狼狽虛弱的一面曝在衆人眼下,供大家取樂恥笑。

胡榮生看不下去他們如此糟踐人,便點了謝卿幾次牌子,走時還會塞他一些東珠金葉之類的小物件,讓他存做私房。

他在的幾日,謝卿日子是要好過點的。可胡榮生也不過是個停留不了幾日的過客,等他走了,謝卿手上的那些東西便會被辛媽媽搜刮一空,他依舊過得不如豬狗。

胡榮生一年來個兩三回,兩人就算沒什麽感情,好歹也是相識一場。對方雖說也是覺得他可憐才會對他多分善意,但好歹是拿他當人看的。謝卿對他心存感激,後來兩年對方漸漸不來了,他有時想起這麽個人還會生出些失落。

誰能想到,兩人竟這樣猝不及防地重逢了。

還是在厲淵面前。

謝卿心裏怎麽想怎麽不踏實,就想趁着晚飯前與胡榮生溝通一番,也好讓他席間說話有點分寸,別什麽話都往外倒。

他偷偷摸摸出了門,請院裏伺候的女婢領他去見她家主人。

女婢倒是和氣,沒問什麽便領他去了。

胡榮生現在生意繁忙,雖說不用自己跑商了,但一日也難有清閑的。

小厮來報時,他正在書房對賬,聽到是謝卿來了,忙不疊起身迎了出去。

他到偏廳時,見謝卿背對他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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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上前:“卿卿……”

謝卿聞聲回過頭,他洗了個澡,還換了身幹淨衣服,雖說臉上仍有些疲憊憔悴,但也是十分光彩照人的。

胡榮生眼中透出些懷念,謝卿卻在見到他的一剎那變了臉色,踏着重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襟。

“卿卿你這是做什麽?”胡榮生無措地一再後退,最終後腰抵在了一張桌子上。

“別叫我卿卿,我現在是謝九郎,叫這麽親熱做什麽?”謝卿抓着他不松手,“我警告你,等會兒飯桌上你可別亂說話,不然小心我撕爛你的嘴!”

他疾言厲色的,胡榮生怔怔看他半晌,卻不怒反笑。

“你一點沒變。”他輕笑着,全然不在意謝卿的無禮,“看來是過得不錯。你那姐夫,怕不是真的姐夫吧?”

他也算是風月場上的老手,說得露骨些,兩人有沒有睡過他一眼便知。謝卿對他姐夫如何,他都不用一眼,只消半眼就知。

他以為厲淵和謝卿是怕別人非議,這才瞎編了個姐夫和小舅子的關系,好引人耳目。

謝卿擺手,異常實誠:“是真姐夫。睡過才知道是姐夫的。”他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那你姐姐呢?”胡榮生撫了撫前胸的褶皺,坐到了他邊上。

謝卿執杯的手頓了一瞬才接上:“死了,家裏人都死了。”

胡榮生靜了一靜,謝卿之前有次無意中跟他提起過家人,瞧着滿不在乎的樣子,說的時候眼裏卻閃着光。

他心裏嘆了口氣,突然注意到了謝卿左手上的傷。

“欸你這手怎麽了?傷着了?”

他想去碰,謝卿一下避開了:“別碰。被門夾的。”

只要是自己不想說的事,他就能面不改色一絲停頓也無地扯謊圓過去。胡榮生知道他脾氣,臉上明擺着不信,卻也拿他沒辦法。

兩人聊了盞茶的功夫,謝卿再三叮囑胡榮生等會兒用飯切不可亂說話,莫再叫他什麽“卿卿”。胡榮生連連點頭應是,差點指天發誓這輩子都只會叫他“九郎”。

到了晚飯時,他二人一同入座,厲淵等人稍後才來。

哥舒柔一見他便道:“九郎你怎麽不說一聲就走了,我讓小白臉去叫你,看你不在還以為你去哪兒了。”

謝卿道:“我餓了,走得比較快,反正你們有腳,自己也會過來,就不等你們了。”

他說着話,一直在瞧厲淵的神色,卻什麽也不能從對方那張淡漠的臉上看出來。

“看什麽?”察覺到謝卿的盯視,厲淵坐下時直接問出了口。

謝卿哪敢說我在看你有沒有吃味,連忙低頭抓起桌上筷子,若無其事道:“沒什麽。”

這一餐飯,胡榮生果然沒有亂說話,桌上話題也根本不在謝卿身上。他說起了近來大譽百姓最關心的一件事——隴右的戰事。

“犬戎人當真無信,這才幾年就打過來了?要我說這次就該狠狠教訓他們一頓,打進他們首府邏些城,綁了那蒙羅钿,叫他知道我大譽的厲害!”

楊庭萱道:“隴右節度使既已陣亡,陛下準備派誰去接這燙手山芋?”

接住了,這就是果腹的美味;接不住,不僅燙的滿手包,還一點好處都撈不到。

胡榮生替下手位置的厲淵續上酒,接着道:“這人倒是名不見經傳,沒什麽建樹,履歷也淺,這些年全靠嚴相寵信,瑞王扶持,才到了如今位置。說來奇怪,前隴右節度使是太子的人,這次不知為何竟将他推了上去。他要是建了軍功,瑞王可就風光了,別的不說,對太子的儲君之位,終究有弊無利。”

他這麽一說,桌上幾人都有了大致輪廓,一個個神色微妙起來。

“你說的這人,該不是冉元白吧?”哥舒柔道。

“正是此人。怎麽,姑娘識得他?”

哥舒柔冷笑:“有幸見過兩面,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

謝卿一聽冉元白的名字都覺得手疼,他見胡榮生酒杯空了,就去給他倒滿:“吃酒吃酒,你一個經商的妄議什麽朝政?”

胡榮生舉杯:“這不是拿你們當自己人嘛。”

他聊得盡興,喝得就有些多。

“厲兄,卿……九郎是個好孩子。”他沖厲淵敬了敬道,“你可要好好對他!”

厲淵沒說話,回了一敬,仰頭喝幹了杯中的酒。

謝卿簡直想拿桌上蹄髈塞胡榮生嘴裏。

這是在幹什麽?嫁女兒嗎?

叫他別亂說話別亂說話,吃醉了酒就開始管不住自己了!

“我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胡大哥也有些醉了,不如就到這裏吧。明日我們還要趕路,早些回去休息吧。”這本是主人家說得話,謝卿看實在不行了,只能越俎代庖。

別個還沒反應,厲淵倒是先放下了酒杯。

“那就散了吧。”

“欸……”胡榮生還想留人,剛發了一個音,被謝卿兇狠至極的回頭一眼瞪得酒都醒了三分。

他只得讪笑改口:“走好。”

謝卿回了屋,坐凳子上歇了片刻。四周漸漸靜了,他整個人卻開始坐立不安,心亂如麻。他看了眼屋外,明月當空,是個好天。他決定去敲厲淵的門。

四個人都住在一個院子裏,厲淵就住他隔壁。謝卿出門拐了個彎,就到了厲淵門外。

他在門口伫立許久,做了幾次深呼吸,這才敲響了門。

“姐夫,你睡了嗎?”

他等了半晌,沒聽見厲淵回他。撅了噘嘴,又敲了回門,這回敲得更響了。

“姐夫,你不開門我可就叫了啊。”

他清了清喉嚨,作勢就要開嗓,那頭厲淵再裝不了睡,驟然拉開了房門。

他垂頭看着謝卿:“大半夜的不睡覺,你叫什麽?”

“我手疼,可疼了,姐夫你幫我看看。”說着他将手遞到厲淵眼前。

謝卿指上纏滿繃帶,好端端一只手都粗了一圈,湊得近了還能聞到濃濃傷藥味,厲淵瞧着,很快收回目光。

“進來吧。”

厲淵背過身去,謝卿立馬臉上露出一個得逞的笑來。

桌邊點着燭火,謝卿将手伸給厲淵,任他在火下細看着。

四野阒然,謝卿注視着厲淵低垂的眉眼,耳朵裏似乎聽到了自己鼓噪的心跳聲。

“姐夫……”他有些期待,又有些怕,“那日,在馬上……你為何親我?”

厲淵翻看着謝卿的手掌,仿佛真的專注于檢查他的傷口。

輕淺灼熱的呼吸噴吐在謝卿指尖,隔着繃帶仍能被他清晰感知。

他蜷了蜷指尖:“姐夫?”

厲淵直起身:“我親你了?我怎麽不記得?”

謝卿怔愣地望着他,看他比自己還要一本正經地扯着慌,連眼都不帶眨一下的。

“你這人,親就親了,怎麽還不認賬呢?”他一下抽回手,指着自己額角的位置,“就這,明明親了的!”

厲淵的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那處,還是同一句話:“我不記得了。”

謝卿被他無賴的态度氣得不行。

他不記得了,難道那些都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不成?

是不是,是不是因為見着了胡榮生,讓厲淵想起他過去那樣的身份,嫌棄他了,這才不要他了?謝卿一時心裏又傷心又委屈。

雖說他們之間睡也睡過了,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可厲淵卻從來沒親過他,一次也沒有。謝卿知道那個吻是不同的,它必定包含着某種特殊的意義。他很喜歡它,也很珍惜它。

可厲淵說不記得就不記得了,把這一點他所診視的東西都抹掉了,如何讓他不難過?

“你不記得就算了,我走了。”

“我送你。”厲淵也不攔他,跟着站了起來。

謝卿垮着臉走出了屋子,身後傳來關門聲,他一咬牙,終究不甘心,猛一回身又紮進了厲淵懷裏。

“姐夫,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你要是喜歡我,我以後就是你一個人的‘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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