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謝卿說完這些話後便緊張不已,腦袋埋在厲淵胸口擡也不敢擡起來。
四周空氣都彷如凝滞,他甚至不知道耳邊那響到叫他其它聲音都聽不見的劇烈心跳,到底自己的,還是厲淵的。
時間一點點過去,謝卿始終沒有等到厲淵的答案,又或許,這已經是答案。他逐漸從緊張變為窘迫,一顆熱乎乎的心便這樣沉冷下去。
厲淵怎麽可能喜歡他?
他到底在說什麽胡話啊……
“我知道了……”謝卿垂着頭,一臉喪氣地退開幾步,“姐夫你早些睡。”
他若此時擡頭,便能發現厲淵看着他的目光有多麽的複雜難明。
謝卿逃也似的轉身就要跑,只是剛轉了個身,右手手腕便被厲淵一把攥住。謝卿吃驚地回過頭,卻看到對方也是一副驚詫的表情,仿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會下意識做出這樣的舉動。
厲淵輕擰着眉心,苦惱又心煩的模樣,就像九郎給他出了多大的難題。
“我……誰?”他目光一利,松開謝卿飛身向院牆處掠去。
謝卿正驚疑不定,黑暗中便傳來了打鬥聲。
“你才是誰?為何會在胡榮生的宅子裏?”來人操一口蹩腳漢話,聲音倒是十分年輕,竟像還是個少年。
謝卿暗罵這小賊來得實在不是時候,看小爺怎麽收拾你。
他躲在柱子後邊,提氣便喊:“來人啊,進賊啦!快來抓賊啊!”
他聲音洪亮,傳得甚廣,沒一會兒哥舒柔提着刀便過來了。
“賊在哪兒?”她剛從床上起來,一頭長發胡亂散着,身上只穿了件亵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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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庭萱聽到聲音也起來了,見到她這個樣子,臉色有些不好看。
“她一個姑娘家,怎麽好這樣示人?”他與謝卿左右幫不上忙,便湊到了一起。
謝卿聞言瞥他一樣:“她哪裏是姑娘家?你都比她像個姑娘家。”
哥舒柔提着比她人還高一些的斬馬刀直直沖進黑暗中,那模樣當真是猛虎出閘,勢不可擋,簡直比男人都要勇猛,哪裏有什麽姑娘家的影子?
謝卿這話簡直一罵罵了倆,楊庭萱難言地看了他半晌,心裏始終惦念着他的救命之恩,也不與他計較。
胡府的家丁護衛反應還算迅速,不多時便紛紛打着火把手持家夥事趕來。
胡榮生披着件外衣跟在後頭,一路撥開衆人到了最前。
“哪裏來的小賊,敢在我胡府撒野?”他沖黑暗中喊了一嗓子,“還不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厲淵等人顯是打得正酣,兵器交接聲不絕于耳。
忽地,先前那少年人的聲音再次響起:“榮生,是我啊!”
謝卿同楊庭萱皆是一愣,再是面面相觑,從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一絲微妙的尴尬。
這竟像是認識的?
胡榮生聽到這聲音立時吃驚地一瞪眼,奪過身旁家丁手中的火把,快步往打鬥處跑過去。
“怒桑兒?!”
打鬥聲瞬間即止,顯然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
片刻後,胡榮生舉着火把又出現在衆人面前。
“沒事了沒事了,虛驚一場,都回去吧。”他指揮着自家下人,将衆人就地遣散了。
他之後是厲淵和哥舒柔,厲淵還好,除了身上還存着些戾氣收不回去,倒也沒說什麽。哥舒柔就話比較多,她生生被人從睡夢中扯起來打架,還搞了這樣一場烏龍,心中着實有些不爽。
“大半夜的大門不走,翻牆入院是什麽毛病?”
最後從黑暗中步出的是三名半大不小的少年,都是十七八歲的樣子。皆以粗制的獸皮為衣,散發無髻,就算光線昏暗,仍能看出膚色黝黑,既不如哥舒柔那樣白皙明豔,也不似中原人那般柔和瑩潤。
“宅子這麽大,哪個知道大門在哪兒?”為首少年眉毛粗黑雜亂,眼睛又大又亮,夜色下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時候兩頰還有梨渦。
他邊走邊揉着方才被哥舒柔刀背砸痛的地方,謝卿瞧着他那模樣,簡直跟只還沒長大的小狼崽子一樣——就是呲牙兇人,都像只家養的奶狗。
大夥兒起來也起來了,一時半會兒都睡不了。胡榮生索性将人都請到了自己書房,閉門要理一理今晚這事兒。
哥舒柔将刀倚在牆邊,大馬金刀在桌邊坐下,瞅着那三個少年道:“這是烏蠻人吧?”
“烏蠻”是漢人對于洱海附近幾個部族的泛稱,從這兩個字就可看出譽人對他們是個什麽态度。黝黑而未開化的民族,比吐蕃都不如。
烏蠻人主要集中在吐蕃和大譽以南,兩國交界處,由于分為六個部落,彼此牽制互依,被外界稱為“六诏”。
三個少年那像狼崽子的一個跟着衆人坐下了,其餘兩個安靜地立在他身後,跟兩尊門神一般。
胡榮生指着那坐下的少年道:“這位是南诏的鬼主,怒桑兒。”
南诏正是六诏中最靠南的一支部族。
楊庭萱震驚道:“你身為大譽商人,怎麽會和烏蠻首領有往來?”
幾人各自都有設想過少年的身份,卻沒一個能想到他年紀輕輕竟已是一诏之主。
胡榮生道:“此事說來話長,你們也知道安南地處南疆,我要做生意,總是避不開要和別的國家打交道的。”
原來六诏中,并非所有部族都樂意與譽人來往,胡榮生兩年前去六诏做生意時,差點便被越析诏的烏蠻人攔路截殺了,多虧了怒桑兒路見不平,這才救了他一命。
兩人有了這生死情誼,就此稱兄道弟起來,胡榮生不僅教會怒桑兒漢話,還給他取了個漢名,叫“胡澤”。
謝卿到這裏聽不下去了:“你還挺不要臉,平白無故就給人家冠了姓。”
胡榮生搓了搓鼻尖:“我可沒想占他便宜,他自己說不在意的。”
厲淵聽了胡榮生的話,臉上并未露出笑意,他直直看着怒桑兒,言語犀利道:“既是南诏鬼主,為何偷偷潛入大譽?”
他此話一出,氣氛便全然不同起來。
謝卿方才還帶着笑,此時已斂了神色。一诏便如一國,一國國主不經允許便擅入他國領土,這事可大可小,也難怪厲淵重視。
怒桑兒抿着唇,視線在幾人面龐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胡榮生臉上。
他起身撩了袍角便在胡榮生面前跪下,用着誠懇無比的語氣道:“我此次來不為別的,就是想借錢!”
別說胡榮生,謝卿都被他震了震。
胡榮生回過神便将人扶了起來:“你先起來慢慢說。要多少錢?為什麽要錢?能幫的我總會幫你。”
怒桑兒似乎說來也無顏,嘆着氣一錘大腿道:“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是絕不會跟你開口的。”他徐徐道來,“吐蕃自蒙羅钿上位後便一直野心勃勃,我們六诏雖說一脈同宗,到底不齊心,他便盯上了我們,欲收編六诏各部,統一六诏。前些日子,他派來使節勸降,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皆有歸降之意,唯有我同施浪诏不肯不戰而降。可若是要打戰,就要有糧草和錢,我沒有錢,只能跟你借。”
兩個小部族對上吐蕃這樣的龐然大物,就是稍微有些腦子的人都知道勝負幾許。胡榮生要真借了這錢,怕也是有去無回了。
胡榮生沉吟片刻,問道:“南诏能上戰場的有幾人?”
“三千。”
“施浪诏呢?”
“兩千。”
書房內一片靜默,無人再接話。
一共五千人,這不是打仗,這就是去送死。
胡榮生輕輕嘆息着道:“錢我能借給你,甚至還能幫你籌集糧草,可你要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要打。以目前來看,你的勝算……不大。”
“何止不大,簡直就是沒有。你有五萬人說不定能冒險一戰,五千人?”哥舒柔一哂,“你幹脆要點錢多買幾口棺材吧!”
話糙理不糙,雖說不戰而降是很孬,但以卵擊石亦不可取。越王卧薪嘗膽,文王含淚食糜,哪一個不是忍得一時才成就的大業?
怒桑兒瞪着她:“五千又如何?哪怕站到只剩我最後一人,也絕不做他人座下犬!你們大譽的王爺和丞相,跟蒙羅钿勾結了,現在自顧不暇,還來勸我?”
此話一出,幾人勃然變色。厲淵更是霍然起身,雙手撐着桌面,诘問怒桑兒:“哪個王爺,哪個丞相?”
他面色黑沉,如有陰雲凝聚,瞧着實在有些可怕,少年縮了縮脖子,回道:“瑞王,嚴相。蒙羅钿的使者是蒙羅钿的二皇子,他親口說的,還給我看了……”他比劃了個四四方方的框,“盟書。上面字看不懂,但有手印。他說吐蕃已經和大譽未來的皇帝結盟了,共享這天下江山,我就算現在不降,以後也是要降的。”
這答案并不出人意料,卻來得着實突然,叫人措手不及。
厲淵怔怔坐下:“他竟然與犬戎人勾結……”
屋中再次歸于寂靜,每個人都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緒中。
謝卿其實不如何懂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但看衆人臉色,也明白這是件十分嚴峻的事情。
楊庭萱道:“冉元白成了隴右節度使,掌控隴右兵力,若與吐蕃大将呼延廷裏應外合,直取長安也不是沒可能。”
他這想法太可怕也太驚世駭俗,胡榮生想象着那畫面,頓時倒吸了口涼氣。
“怪不得蒙羅钿要舍近求遠,在隴右開戰,恐怕就是看中那裏離長安近。瑞王他如此賣國行徑,簡直比造反更可恨啊!”
楊庭萱低落道:“大譽瞧着固若金湯,其實已是風雨飄搖,這世道怕是要亂。”
“所以你到底借不借錢給我?”
唉聲嘆氣一番,怒桑兒又撿起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此後借錢種種,如何借,借多少,都是私密,謝卿幾人不便在場,便告辭各自回屋了。
謝卿與厲淵屋子相鄰,兩人一前一後走着。等厲淵到了房門口,就要推門入內,謝卿出聲叫住了他。
“姐夫……”
厲淵推門的動作有絲遲緩,卻并沒有停下看他。
“很晚了,睡吧。”
謝卿忍不住朝他走了兩步:“你先別走,你之前到底要跟我說什麽?”
他望着厲淵的目光存了一絲希冀。
厲淵感受到了這股灼熱,他緊了緊手指,仍舊沒有看謝卿。
“你讓我……想一想。”說完,人已踏進屋裏,不給謝卿追問的機會便關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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