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燈火昏暗的寝宮中,盛琸從層層衣衫中脫出一條胳膊,坐于桌旁,由着宮婢為他上藥。
瑞王的一劍口子雖然不大卻有些深,皮肉綻開流了不少血,還好沒有傷到筋脈,不然以後抓握都有困難。
宮婢動作已經竟可能輕柔,畢竟是金尊玉貴的身子骨,可越是在意越是膽怯,手指微微顫抖着,不小心就扯到了盛琸的傷口。
盛琸眉頭一蹙,嘴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吸氣聲,還沒說什麽那宮婢就吓得跪倒下來。“殿下恕罪,奴婢粗手粗腳的弄疼殿下了!”她雙手交疊牢牢按在青石磚上,額頭幾乎要碰到手背。
盛琸并不是個喜歡動辄處罰宮人的性子,素有溫潤親善的美名,自然不可能僅僅因為對方弄疼了他就發脾氣。
“起來吧……”
他話到一半,門外快步進來個小太監,說冉元白求見。
“宣他進來。”他攏了攏自己的洩開的衣襟,将左右包括跪倒的那名宮人盡皆揮退下去。
冉元白進殿時,正與那些宮人擦身而過。大門在他身後緩緩合上,他來到盛琸面前,單膝跪下請罪。
“請殿下責罰。”
盛琸支手撐在桌上,斜斜看着他:“別人都是犯了錯讓我恕罪的,偏你明明沒做錯什麽,還硬要我責罰。你倒說說,你何罪之有?”
冉元白擡起頭:“我假傳消息讓殿下以為隴右軍大敗,要殿下為我憂心,是罪一;我知道瑞王與吐蕃密謀卻沒有知會殿下,擅作主張讓呼延廷深入大譽,差點打到了長安,是罪二;已經攻破城門,卻還是讓你受傷,是罪三。”他視線移到盛琸處理到一半的傷口上,眼裏是真真切切的自責與懊悔。
盛琸安靜地聽他說完,竟然覺得還有點道理。
“那要罰你什麽呢?”他擡起受傷的手臂伸向對方,冉元白一愣,但還是下意識握住了他的手。
盛琸稍稍使力,将人從地上拉了起來:“就罰你為我上藥,替我包紮吧。”
冉元白左手手掌被瑞王利刃所傷,也不是很靈活,可給盛琸上藥這等小事還是不在話下的。他并不覺得這是什麽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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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淑……”
盛琸唇角含笑,不讓他繼續說下去:“現在戰事未定,隴右還需要你回去主持大局,罰你什麽都不合适吧。況且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既是為了我,我還要罰你,不是恩将仇報、不識好歹嗎?”
冉元白望着他,一向沉冷的眼眸不自覺柔和下來。面對心愛之人,任是再冷硬的人也會由冰化水,無法抑制地湧出柔情蜜意來。
他取過桌上的金瘡藥,替盛琸小心翼翼地處理起傷口。他是經常受傷的人,處理起刀劍傷要比笨手笨腳的宮婢利落許多,直到他包紮完替盛琸拉上衣服,盛琸都沒覺出疼來。
冉元白将藥放回托盤,正待退後,受傷的那只手便被盛琸輕輕握住了。
“阿元,你要為我平安回來。”他将五指插進對方的指縫,再拉到自己面前于指尖落下缱绻的一吻。
冉元白眼睫微微顫動着,那點輕柔的癢意從指尖一路蔓延全身,讓他忍不住想要縮回手,又實在很舍不得。
他動了動指尖,去碰盛琸的唇:“我會的。我要活着護你一輩子。”
面對如此深情,盛琸并沒有馬上做出回應。他直直望住冉元白的雙眼,手上一用力,将人拉進了自己懷裏。
冉元白渾身戰栗着,已是忍耐不住先一步吻住了盛琸的唇。
兩人于燭火前情動難分,一雙影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了又分,分了又融,真真是一團暧昧。
翌日晨曦微亮,冉元白未驚動任何人,無聲無息帶着兵馬離開了長安。
謝卿睡了一天加一晚,天不亮就醒了。睜開眼見厲淵還在睡,一只胳膊壓在他腰側讓他動都動不了,便只能一直維持同一個姿勢。
厲淵有粟特人與漢人的血統,眼睫同厲馨一樣,都是極長極濃密的。謝卿無事做,只好一樣樣分析起了厲淵的長相。
眼睛一定是長得像他娘,但下巴線條倒挺像漢人,嘴唇……是介于兩者之間。
謝卿伸出手指去摸厲淵的雙唇,從嘴角滑到唇峰,再到輕抿的唇線,玩得不亦樂乎。忽然,那雙唇的主人似是不耐他的騷擾,掙紮着睜開了雙眸。
半阖的眼瞳帶着一點琥珀色,謝卿感到指尖的濕熱,忍不住又往裏面擠了一擠。
厲淵不知是睡迷糊了還是有意報複,視線上擡,盯着他憋笑的臉看了半晌,竟是一口咬了上去。還不是開玩笑小打小鬧的咬,是貨真價實,結結實實的一口。
謝卿眨了眨眼,随後發出了整座別館都能聽到的尖叫聲。
“姓厲的你給我松口!!”
用早膳時,王寡婦看見謝卿手指尖上用繃帶包了起來,還打了個結,有些擔心地問道:“手是怎麽了?昨天不還好好的嗎?”
厲馨坐在她懷裏自個兒用勺子勺着碗裏的粥吃,吃得臉上桌上都是飯粒不說,也吃得十分用心,絲毫不受外界影響。
“被狗咬了一口。”謝卿将餅撕成小塊泡進羊湯裏,說話間沒好氣地瞪了眼一旁的厲淵。
厲淵跟沒聽見他的诋毀,給厲馨夾了筷子小菜,自顧自呼嚕嚕吃着粥,也不去搭話。
王寡婦皺眉道:“是溜進來的野狗吧,你當心着些,下次見到別去招惹。”
她見厲馨吃得差不多了,打了聲招呼便帶着孩子回屋裏了。
沒多會兒,門外小厮進來通報,說館外來了個人要找謝卿。
謝卿一聽都愣了:“找我?叫什麽名字?”
他心中忐忑,想着長安離安北也不遠,難不成這兒也有他以前的老熟人?
小厮道:“那人說自己叫牛煜。”
謝卿這下是真的坐不住了,一下站了起來。
他一直擔心牛煜安危,不知對方是生是死。雖說認識不如何久,但到底也是為了送他回巫州才會遇險,要是真有個好歹,他以後怕是沒臉見哥舒柔了。
“快,快讓他進來!”
小厮領命去了,沒多會兒身後跟着人又進來了。來人一臉憨厚,黝黑皮膚,果然是牛煜。
謝卿高興的簡直都要落下淚來:“牛大哥,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牛煜撓撓頭,笑得腼腆:“這句話該我說才是,是我沒用,沒保護好你。還好有位老伯救了我,我這才能來尋你,看到你們都沒事我就放心了。”
謝卿覺得是自家連累了他,才害他受那樣重的傷,因此對他十分客氣。親親熱熱拉人坐下,還讓小厮又添了副碗筷,萬分殷勤地招呼着對方吃了頓早飯。
牛煜一路尋着各種蛛絲馬跡趕到長安,倒真是餓了,吃相比厲淵還要豪放。
吃完飯,他拍了拍鼓脹的肚子,滿足地喟嘆出聲。
接着,他想起還有正事沒問:“對了厲兄,不知我師兄和師妹如何了?”
謝卿既然安好,厲淵也平安将盟書送到了太子手中,那木晨光和哥舒柔是不是也安全回羅伏州去了?
“我們盜取了盟書,殺了吐蕃皇子赤多贊,吐蕃大巫怒而攻打六诏,我離開時兩方正激烈交戰,木兄與哥舒柔亦在其中。”未免牛煜過分擔心,他隐去了哥舒柔左眼受傷不提,“太子已經下令派劍南軍援助六诏,兩地離得不遠,三四日便到,相信這一戰很快就能見分曉。”
牛煜點了點頭,壓下心中的擔憂。
這樣正兒八經的話題,謝卿一向是無所适從的。特別是聽厲淵講他是怎麽拿着盟書從六诏一路到的長安,再與冉元白碰到了一起,謝卿就更是不愛聽。那會讓他緊張,也會讓他後怕。
他随便找了個借口,留牛煜與厲淵兩人在屋裏談話,自個兒出去了。
他從王寡婦處接回馨兒,說要帶他去外面逛逛。
“被關了個把月了,帶他外面透透氣去。”謝卿道。
王寡婦有些不放心:“這才剛亂過,外面會不會不太安全?”
“沒事,就附近走走。”他們住的別館是給別國使節觐見時候住的,就在崇仁坊,離皇宮很近,治安也好。
他一路抱着厲馨出了門,沒有走遠,就在左右玩耍。
崇仁坊多旅社客棧,來往游人衆多。前幾日長安城主道戒嚴,東西市關閉,大家只能擠在坊中消磨度日。兩日一過,戒嚴解除,坊門口便擠滿了要出坊的人。
謝卿遠遠看着,啧啧稱奇:“要說怎麽是長安呢,朱雀街上血都沒沖洗幹淨呢,大家已經要過回自己的日子了。”
他正出神,那頭厲馨小短腿一蹬,将一個皮革制成的小小蹴鞠球傳到了他腳下。
謝卿沒控制好力道,一腳将球踢歪了,那球裏裝着充滿氣的豬尿泡,力氣大些就能滾很遠,朝天一踢都能與飛鳥并肩。他眼睜睜看着那球滴溜溜滾遠,最終停在了一人跟前。
那人穿着鬥篷,戴着兜帽,除了從鬥篷下露出的鞋面是潔淨的白色,其餘皆隐藏在一片陰影中。而他身後跟着一個更為高大的身影,也是同樣打扮。
謝卿正要道歉去撿球,對方彎下腰,拾起了那只皮球,沖他拉下了兜帽。
“九郎,是我啊。”
清秀白皙的長相,文文靜靜的氣質,帶着讀書人的斯文,那竟然是楊庭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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