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完結)
皇城之外懸着面巨大的登聞鼓,凡有冤想訴、有狀相奏者,都可扣響巨鼓,呈上案情。而一旦有人擊鼓,主司需立即受理狀紙查明情況,否則日後徹查下來便要連主司一同獲罪。
近日長安出了兩件大事,一件是瑞王造反案,還有一件便是和這登聞鼓有關。
今年早些時候也因謀逆獲罪的楊晉楊太府,原本有一後人逃亡在外,這日卻悄無聲息回到長安,手持血狀敲響了登聞鼓。要訴自家冤情,還自家公道。
楊太府一案,由嚴梁輔揭發,又由他督辦,連那楊府幾十口人的身後事都是他親自劃批的去處。楊晉為官素來清廉,直言敢谏,與嚴梁輔兩相争鬥,為敵多年。原就有許多人不信楊晉會做那等大不敬之事,如今嚴相自己因謀逆獲誅,楊晉當初的案子便更可疑了。特別是楊家女還曾是太子妃,若非太子真神庇佑早一步與那楊家女合離,這謀逆大案就要牽扯到太子頭上。要是此事能成,嚴相或許都不用和吐蕃結盟就能将太子從東宮禦座上掀下來。
一時長安衆說紛纭,都等着看京兆尹要如何審理這件案子。
“太子親自過問,命大理寺卿馮大人定要查明案情還楊家公道。馮大人讓我靜心等消息,說這案子牽扯頗深,要與瑞王謀逆的案子合在一起,怕不會那麽快定下說法。”楊庭萱仰頭喝幹杯中酒液,舒爽地嘆了口氣,臉上很快浮起兩抹微醺的紅暈,顯得他氣色極好。
朗月當空,風徐星稀。長安城主道雖然宵禁,崇仁坊內卻還很熱鬧。
別館附近有家“慶祥樓”,酒菜味道極好,還有胡姬助興。厲淵、謝卿、楊庭萱再加上千機門的一對師兄弟,夜晚便上了這慶祥樓,吃酒說話,預祝楊家終是沉冤得雪。
楊庭萱此次來京主要便是要洗脫楊家的冤情,沈千雪算無遺漏,說是差不多可以上路了,到了長安真的就萬事已休,塵埃落定。一切井然有序,時間正好,便像是冥冥中有一只素手撥弄着棋盤,将他們這些棋子各就其位,各顯神通。
“沈門主還真是活神仙啊,這都能算到。”謝卿淺酌一口酒液,将一粒花生丢進嘴裏。
“太子命星璀璨,重拾輝煌,我都能看出來,我師父當然也能算出來。”楚向道,“楊家不能蒙這不白之冤,楊公子年紀尚輕,也不該總是過這樣東躲西藏的日子。”
楊庭萱畢竟是個讀書人,從啓蒙到如今,少說也讀了十幾年的書。之前他是戴罪之身,一肚子學問無處用,日後注定不會有大作為,最多也只能在山上教教那些千機門的弟子孔孟之道。而要是他能為他們楊家平反,他便可以以清白之身科考入仕,将他多年苦讀發揚光大。
楊家只剩他一人,如果可以他定然也是想光耀門楣,不想龜縮度日的。
“等給嚴相和瑞王定下罪,我們也可以走了吧。”謝卿看向厲淵。
瑞王與嚴相謀逆雖然罪證确鑿,但兩人位高權重,其中一人又是皇族,罪名與證詞的采納都十分嚴格。厲淵身為重要人證,一直被大理寺扣在長安,說是随時都可能傳喚他補錄證詞,希望他結案再離開長安。
“嗯,該也快了。”別人喝酒用杯子,厲淵喝酒卻是用碗,不遺餘力的向衆人展示着他千杯不醉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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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煜道:“我與師兄打算留在長安等楊公子一切安定下來再走……”
楊庭萱捧着杯子小聲嘀咕:“其實我一個人也沒問題的,你們還是去幫哥舒姑娘他們吧。”
他人在長安,受到太子的庇護,家族起複只是遲早的事,牛煜他們留不留下來其實也沒多大差別。可哥舒柔他們身在戰場,缺的就是幫力,他尋思着牛煜他們如果趕去六诏,興許比留在他這邊更有益處些。
“小柔要是知道我們把你單獨留在長安必定要大發雷霆。”楚向笑道,“我離開羅伏州前已設法傳書給大師兄,告訴他我們要來長安的消息。等六诏戰退吐蕃,他們或許會随劍南節度使和南诏鬼主一同來京也不一定。”
“怒桑兒也會來?”謝卿有些詫異,劍南節度使可能是來接受封賞嘉獎的,可怒桑兒來做什麽呢?
楊庭萱道:“自然是要與大譽結盟,商讨以後如何聯合應對吐蕃的對策。”
楚向道:“不錯,如今六诏六個鬼主四個心向吐蕃,只有兩個是有骨氣的。怒桑兒既然有心與大譽交好,太子不可能不放過這樣好的機會。”
謝卿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我們留下其實也不光是為你。”牛煜對楊庭萱道,“這裏是長安,所有戰事消息的彙總之地,留在這裏也是為了及時探聽六诏的戰況。小柔和大師兄是我們師兄妹中武藝最好的兩個,你也不用過分憂心他們。”
楊庭萱摸摸鼻子,表情越發腼腆。
謝卿見他如此,故意調笑道:“你們怎麽這麽遲鈍,他話裏有話你們聽不出嗎?這是讓你們趕快去把哥舒柔換回來呢!”
“九,九郎!你……我才沒那個意思!”楊庭萱聞言雙頰霎時跟燒起來似的,紅到滴血。
“哈哈哈哈你有,你就有!”
“我沒有!”
五人喝酒喝到半夜,最後楊庭萱與謝卿雙雙醉倒,由牛煜和厲淵分別背回去了。
過了幾天,如厲淵所言,瑞王謀逆一案判下來了。瑞王親眷與叛黨一行殺的殺,流放的流放,盡數定罪,其中也包括嚴府衆人。
謝卿從楊庭萱處得知嚴家人流放出京的時間,晚上旁敲側擊着問厲淵要不要去看看。
厲淵垂眸思索半晌,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自從我娘去後,我對嚴府便沒什麽留戀。如今嚴梁輔也死了,我同嚴家就更沒有什麽關系了。”
謝卿挨進他懷裏,總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安慰對方。
厲淵此刻瞧着好像十分灑脫通透,可謝卿知道他心裏其實并非像表面那樣無所謂。這幾日他半夜時常會被厲淵惡夢中的噫語聲驚醒,對方每每滿頭大汗,口裏發出模糊的呻吟,似乎在極力忍耐什麽痛苦。只有一次,他清楚叫出了“義父”兩字。
嚴梁輔雖死,厲淵卻也深陷自己的夢魇。謝卿無比明白嚴梁輔絕不是個好人,可對厲淵來說,這個惡人曾經也是他的父親,他年幼時的依靠。
“以後我和馨兒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他乖順地靠在厲淵胸前,臉頰緊緊貼着對方心口的位置,“姐夫,我們趕快回家去吧。我不喜歡長安,我想回巫州,回水谷村。”
長安很熱鬧,也很繁華,但這裏的人皆來去匆匆,說話走路都有數不清的規矩。人人活得忙忙碌碌,難得喘息。只是一個月不到,謝卿已經明白當初厲淵到底為什麽想逃離這裏了。
“明日我便準備車馬,向太子辭行。”厲淵撫着謝卿柔順的黑發,視線落到他手上,“指甲長出來了。”
謝卿被拔了指甲的左手已經長出了指甲,雖然還沒完全覆蓋甲床,但看着已經跟正常的手指差不多了。
“沒以前的好看了。”謝卿伸出手,并起五指。因着甲床破損,新長出來的指甲沒以前那樣平滑,有些凹凸不平,不過對日常生活該是沒什麽影響。
謝卿嘆一口氣:“這便是要當英雄,做好人的代價。下回我可不做那樣的傻事了,誰愛做誰做去。”
要是以前聽謝卿說這樣洩氣的話,厲淵一定又是一堆道理,可現在他只是看着對方,微微笑起來:“我看出來了,你就是嘴硬心軟。”
謝卿擡眼看他,沖對方呲了呲牙:“才不是,我嘴硬心也硬。”
厲淵忽地順着他衣襟探手進去,大力揉了把謝卿的胸。
謝卿怔愣地盯着他,一時也沒反應過來。
厲淵這時竟還能維持面無表情:“我摸着也不是很硬。”
謝卿心跳得急促起來,面頰也漸漸染上紅暈。
“姐夫,我嘴其實也不是很硬的……”他說得含蓄,表現得卻很放浪,巴巴望着厲淵,一雙菱角似的唇微微開啓,往厲淵方向送着。
厲淵眼眸陡地一沉,按着他後頸俯身去探他唇的軟硬。
一探之下,那唇果真又軟又甜,叫人沉溺其中,便再也不願離去。
謝卿胸口一涼,已經被厲淵揉開了衣服,露出白花花的皮肉。
他嘴被堵着,只好發出柔媚又含糊的低吟,逐漸被厲淵推着向後,最終退到床邊,一個不穩倒了上去。
厲淵與謝卿他們離開長安時,楊庭萱等人都來送別,太子也着人送來不少賞賜,說是為了彌補謝卿在他那兒受的怠慢。
謝卿再愛財也一點不想收對方的東西。太子雖然表面上溫溫和和的,但就是只笑面虎,世人或許會以為他很好拿捏,可以随意揉搓,保不齊哪天他心情不好就要吃人。
“你的玉佩我還不了你了,這個就當賠罪。”謝卿從賞賜的珍寶中挑了塊模樣不錯的紫玉,塞進了來送行的楊庭萱手裏。
“我,我不能收……”楊庭萱推拒着,“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一塊玉佩罷了,能派上用場我就很高興了,怎麽還沒要你的東西。”
謝卿聞言心安理得收回那玉:“也是,那咋倆算是兩清了哈!”
“玉只能算半條命,我還欠你半條。”
“那你記着就行……”
厲淵全程圍觀他們的對話,無奈的暗暗搖頭,唇角卻還是帶着笑的。
“時辰不早了,走吧。”他招呼謝卿上車。
王寡婦帶着馨兒向衆人揮手道別,先上了馬車,謝卿跟在他們後頭。
馬車緩緩駛離,楊庭萱等人直到看不到他們了才轉身回城。
馬車行了一段路,厲淵忽然探身進來說要去一個地方,可能要繞下路,耽擱片刻。
謝卿心裏覺得奇怪,嘴上倒也沒說什麽。
一炷香後,馬車在一處山腳停了下來,厲淵說要獨自上山,讓謝卿三人在馬車裏等他。
“姐夫,我跟你一起去吧!”謝卿說不上來哪裏不對,但就是不想讓厲淵一個人去。
“來吧。”厲淵注視他片刻,朝他伸出了手。
謝卿笑着一把握住,跳下了馬車。
兩人拾階而上,走了沒多會兒,厲淵熟門熟路歪進一條窄小的山路。又行了一會兒,前邊出現一個墳包。
謝卿不認識上面的字,小心翼翼問厲淵:“這是……”
“林啓的。”
謝卿目光又移到旁邊,那裏有座新墳,緊緊挨着林啓,瞧着分外古怪。若是至親就該合葬,若是族人朋友葬這麽近又有些不倫不類。
厲淵也看過去,靜了半晌道:“那是姜曉的。”
謝卿立時掩住嘴:“她死了?”
兩個多月前她還捅了厲淵一刀,活蹦亂跳的,怎麽說死就死了?
瞧這墳死了該沒多久,地上還散落着燒過的紙錢呢。
厲淵似是想到什麽:“你說當日嚴梁輔聽聞冉元白叛變的消息後,就嘔了一口黑血?”
謝卿一愣,回憶道:“是啊,我吓了一跳,那血真是烏漆墨黑的,我還在想是不是惡人黑心黑肺,連血都是黑的。”他不解道,“怎麽了?”
“不,沒什麽。”
厲淵拉着謝卿在兩座墳墓前各自拜了拜,沒有祭掃,也沒有多的話語。拜過了,便又順着來時路下了山。
“姜曉其實也挺可憐的,到死也不能和心愛的人葬在一個棺椁裏。”她與林啓并非夫婦,死了也只能挨在林啓的墳墓旁,單獨再建一座碑。
生不能同寝,死也不能同穴。
厲淵回頭看了他一眼,主動握住了他的手,牽着他一步步走下臺階。
“這或許對她來說是個最好的結局。”
謝卿被他暖融融的大手牽着,心裏平靜又安穩。
“我可說好了……”差不多快到山下了,謝卿突然開口,“我以後可是要和你還有姐姐葬在一起的,你們別想甩開我!”
厲淵差點一步踏空了,身形微微趔趄了下。
“說什麽晦氣話?”他回頭瞪了謝卿一眼。
“每個人都要死的,總有那麽一天嘛,這有啥。”謝卿滿不在乎。
厲淵不再睬他,悶頭繼續往前走,只是手還是緊緊牽着不放的。
謝卿盯着他背影兀自癡笑。之前他都只能仰望厲淵背影,盲目追逐對方,現在厲淵也會為他停留,帶他一起向前了。
有厲馨和他在的地方,就是厲淵的家。有厲淵和馨兒的地方,何嘗不是他的歸處。
樹影婆娑,陽光從枝葉間漏進絲絲縷縷。
謝卿向前撲過去,摟住厲淵的胳膊撒嬌:“姐夫,我好喜歡你!”
“姐夫,你喜不喜歡我嘛?”
“姐夫,你不要不說話,別生氣啦!”
“姐夫……”
陽光灑在謝卿明媚的臉上,也灑在厲淵含笑的唇邊。
生活縱有千難萬險,有真心相伴,總也能嘗出一絲甜來。
……
“嗯。”
“你嗯是什麽意思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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