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拉車

陳狗蛋遇見周先生的時候，并不是什麽下着雨啊或是飄了雪的日子裏，就一個平平常常的大豔陽天，他在路口邊上擦着汗，十分膽怯地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

陳狗蛋呢，人就跟名字一樣地命賤，家裏九口人光男丁就有六個，他呢，排行老六；輪到他的時候，相當不幸，父母能取的名字都取了，就咬咬牙把他的小名當大名了，成年後，家裏的田也被分完了，于是他爹就意味深長地把他叫到一邊，給了他上城的一點兒錢，打發他走了；幸運的是，進城不久，遇見的有鄉親們，好心給他介紹到拉車的地兒，找了份活路。

這日子也不長，就前不久，他成了這城裏滿大街的人力車夫一枚，或許是換了個地兒，他那份兒的羞澀勁兒居然長了，看到那些個客人來來回回走着，他居然怯于上前問一問。

親戚一看他這樣兒，長嘆，只說讓他再拉幾天看看，不成的話，大概是要去碼頭上做那辛苦活兒，有一頓吃一頓的。

今天大概是最後一天了吧……陳狗蛋沉默地敲着那車把子，像他這樣的人果然就跟老五說得那樣，什麽也做不成嗎？

“走嗎？”

很難相信，明明有更多的拉車的，這眼前的讀書人居然選擇了他這樣的命賤的還不熱情的。

“啊……啊，恩，嗯嗯嗯！”這些天第一單子，陳狗蛋算是豁出去了，手忙腳亂地把裏面的地兒用幹淨的帕子擦了擦，便羞怯地讓開。

“你、你，請……”

“無事，看你這兒沒什麽人，便過來試一試，原真是拉車的，怎麽不主動吆喝一二？”

這讀書人笑起來真是好看，兩個酒窩兒在太陽底下發亮，兩眼彎起，真是個好看的！沒讀過什麽書的陳狗蛋發自內心地贊美着，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的詞語都用上了，但還是無法形容這位大恩人一點兒。

“啊……恩，是是是……”

他點了點，似乎已知道一二了，便不再問，付了些定金，只是安靜地坐了進去。

在陳狗蛋耳畔，說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沿着往前走去，再左轉進會江路之後的濟寧中學。

“先生是那、那裏的人、人嗎？”

路上，陳狗蛋大膽地問道，也沒想過身後的人會有什麽回答，只是随口說說，聽親戚的說拉車的都健談，啥事兒都說得上一堆，熟客也多，所以這城裏的拉車的大都有固定的客人，生面孔的要不熱情點，恐怕是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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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為自己也會一場空的，畢竟他從未想過這事兒會适合他這樣的人。

小時候因為太沉默，還被爹帶去看了看大夫，被那赤腳大夫說嘴裏大概有什麽蟲子，得吃灰，最好還是吃爐子裏剛熄滅不久的，會燙死那蟲子，病就好了；然後他吃了一肚子的灰，還好命賤命硬，撐過來了。也知道，人該是多說話，最好是一堆子的甜話兒，他前面的老五，本來靠後，但哄得娘很高興，跟爹說枕邊風，多分了他一塊地，到了他，便沒了。

可他還是不說話就不說話，現在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說了。

幸好，他這位客人真、真的……陳狗蛋那被這風吹得紅彤彤的臉又紅了一片。

真好看！真的。

“濟寧中學？不，我在那裏教書，但不住在那兒。”

聲音溫溫柔柔的，比他老五說脾氣最好的村子裏的一朵花的聲音都好聽——自動加了濾鏡的陳狗蛋并不接受任何的反駁。

“啊……先生……”

他結結巴巴地說着，腳下的動作倒是沒怎麽耽擱，這讓後面坐着的周隆感覺印象不錯。

“周隆，我姓周，大名隆，你可以叫我周先生，也許日後我們會常常見面。”

如春天化雨，如楊柳拂面，真當是蕩漾了這沒啥子見識的陳狗蛋的心神。

“是……是是是，周、周先生！”

他喊出的聲音并不結巴，意外地沉穩，就像周隆第一次看見這位車夫一樣——他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沉穩，泰山壓頂不彎腰，天塌下來也不變臉色的那種——現在，想想，可能是太老實了。

“不知你叫什麽？”

周隆将自己的包往上提了提，盯着這車夫的後腦勺，只看見他那剃了辮子的短發在随風飄揚。

“姓、姓名嗎？”

雖然未曾看見車夫的樣子，但他幾乎是立馬就想起了他走近之後，這人紅得通透的臉，在黝黑的肌膚上蔓延出一片不可見的魅力。

無論是什麽樣的人，生于此世，自有它個人的美麗。

“我……我、我的名賤，怕污了周先生你的耳……那、那個，我、我姓陳……陳……”

陳狗蛋小聲地說出自己的名字，頭一次發現自己的名字這麽拗口這麽糟糕，真是大聲一點點，他都覺得侮辱了身後乘車的男子的耳朵。

但周隆只是淡淡地笑着，說道：“陳狗蛋，挺平常的名字，不必如此自卑，再會，以後有緣再見吧。”

陳狗蛋擡頭一看，原來是路已經到了盡頭，那濟寧中學四個大字在招牌上閃閃發光。這長長的路程居然過得這麽快，他看着周先生下了車，将剩下的錢遞給他；他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咬了一下這大洋，硬的，比他的牙還硬！咬得他心口開花。

“哈哈。”

周隆輕笑出聲，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轉身向學校走去。

而陳狗蛋看了看他那挺拔如旁邊的青松的背影，咬了咬牙，忽然大聲向他喊了聲“先生等等！”。

周隆停住了，疑惑地轉了個身，就被手裏忽然塞進來的大洋給分了心。

“你——”

只見那陳狗蛋使出他全身的力氣，看了他的眼，轉身提起自己的黃包車就跑，跑得飛快，跟作了賊似的。

明明，只是退錢而已。

周隆微笑着，搖了搖頭。

下次，便還給他吧。

于是，他轉身，繼續向學校走去，将那大洋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中。

這一天，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只是一個晴天。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故事啦啦啦！喜歡裏面的人咔咔咔，如果很喜歡就留個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