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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正品階不高,不過正六品而已,然,其特殊的職權,使其受人尊重。

一月之後,暮笙終于養好了傷,換上了一身嶄新的官服,朝着太醫署走去。

太醫署設在皇城西角,靠近內廷,便于內廷貴主随時宣召。暮笙到時,恰好點卯,衆人一見她來,忙上前恭賀。建朝八十餘年,二十歲的醫正,薄暮笙是頭一個,真可謂少年得意。暮笙笑着回禮,謙遜真摯:“不過是因禍得福罷了,論醫術,暮笙怎比諸位前輩,往後還望諸位大人多加賜教。”

一番話說得妥貼之極,對她年少而躍居高位不滿的諸人心中舒坦了一些。然而,更多的是心存訝異之人,照着薄醫正淡泊孤僻的性子,得人相賀,至多颔首致意便是了,怎會說出這番既恰當又能安撫人心的話來?莫不是鬼門關前晃過一圈,竟學會了人情世故?

那位廖太醫是不在了,暮笙支着耳朵,聽衆人言語,似乎是那一事并不如表面上看來的簡單,似乎還有深一層的陰謀,只是廖太醫在大牢中受刑不過,只忍不住說出一些,便咬舌自盡了,那醫監倒是吐得幹淨,可惜并無值得注目的新供詞。

真有內情,怕不是太醫署的衆人所能知曉的了。暮笙搖了搖頭,翻開醫書,認真地看了起來。

術業有專攻,她既做了醫正,必要做好方好,不然出了事故,重則喪命,輕則丢官,都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醫者本就是個危險的行當,尤其醫正,專為天家看診,更是要萬分小心。

暮笙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早上的醫書,又拿了以往所錄的脈案來看。很是奇怪,這些她都看得懂,往日從未接觸過的東西,現在進入眼中,便如總打交道一般爛熟于心。自此,暮笙是真真切切地确認,薄暮笙那一身醫術都落在了她身上。

暮笙輕輕地松了口氣,那便好,本事還在,縱使惹人懷疑,也不會穿幫了。遇上刺激,性格大改的人不是沒有,繼元朝的鸾臺上卿廣平君便是一個;開國宰相謝恒傳聞也是,不過那是她發跡之前,彼時她尚是鄉野草廬中一田園牧歌的隐士罷了,并無人留意,直到她建功立業,位極人臣,才隐隐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傳言。因而,謝相究竟是否有過性情大變不過是一則掩在迷霧當中無人說得明白的秘事。

但,技藝是不會變的!技藝許多時候是可以證明一個人的身份的。不論是借屍還魂還是輪回之說都太過聳人聽聞,想必無人能想到這上頭去。

暮笙放心地丢開醫書,将過往的脈案都拿來仔仔細細地鑽研了一番,別看脈案是小事。太醫有時也會為朝中顯貴看病,越是顯赫的人家,越不會請外面的大夫。從脈案中可看出哪些人家,哪些官員生了什麽病,還能觸碰到有些世家內裏腐朽肮髒的陰私。家宅不寧,外事不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都做不好,本事也有限。

除此之外,官員之間也有相互薦太醫的,由此也可看出哪些官員關系融洽。

只要留心,不論身處何處,都能充分地利用現有的條件,達成目的。

暮笙一張一張地翻看脈案,剝離出其中蘊藏的有用內涵,記在心中。如此按部就班地看了兩日,直到看到兩年前安國公夫人的脈案,暮笙驟然捏緊了那薄薄的紙張,薄暮笙竟然為母親看過診!

她忙翻到最後,看所屬時日,寅卯年三月,正是母親顯出病狀的時日,過不多久,她便纏綿病榻,直到裴昭過世,都未曾下榻。

暮笙咬了咬唇,忙翻到前面,從頭看起。越看,她便越是氣憤,那無辜的紙張幾乎要讓她因憤恨而加大的手勁捏碎,上面所載,母親的病并非外因,而似是內中藥物所致。薄暮笙于公務極是嚴謹慎重,脈案上所用辭藻亦是樸實而力求精确,她并未直言中毒,但所寫脈象與開出的藥方,顯然便是針對中毒的體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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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笙以她專業的目光看下來,發覺薄暮笙不僅懷疑母親中毒,且狀況頗為複雜,她所用的一些列藥物皆是以溫補安養為主,是抱着再觀察幾日,而後對症下藥的态度。

再往後,便沒有了。裴府不再讓薄太醫看診,而是換了一位太醫。脈案上并未記載接替她的太醫是哪一位,但暮笙知道,後來給母親看病的太醫,姓廖。太醫署,有幾位姓廖的太醫?只有一位,便是與暮笙争醫正之位,後在牢獄之中咬舌自盡的那一位。

能一直為母親看診,并說出感染風寒的謊言的人,必然是父親放心的人。至于薄暮笙為何會給母親看診,興許只是一時失誤,請錯了太醫?

有一些事情,便由這位多行不義的廖太醫聯系起來,顯得十分陰晦且神秘。暮笙眯了眯眼,胸口有怒火在燃燒,背上不知何時滲出的汗水浸濕了她單薄的內衫。

接下去,暮笙便開始不動聲色地打聽太醫署中有何人與廖太醫相交甚深。交際之事,乃是世家子女必學之術,她很快便改變了薄暮笙獨來獨往的孤僻境遇,與太醫署中衆人和諧相處。

廖太醫犯了事,太醫們自不願與其多牽連,暮笙打聽,便有人說了,廖太醫為人圓滑,在同僚之間左右逢源,很會做人,衆人與他的交情都很過得去,但與他尤為交好的只有一位姓黃的太醫。這位太醫這幾日抱恙,并未來應卯。

暮笙默默地記下了,與廖太醫交好的未必就是父親的人,與廖太醫交惡的也未必便無可疑,但與廖太醫相交甚深的必會留心到一些蛛絲馬跡。她要去那位黃太醫那裏套一套話。

還有太醫署中是否還有父親的人。但四位醫正必然是清白的,不然,父親也不必費力要推廖太醫去争那空缺。

只是,為何非要争醫正的職位?醫正是專為陛下看診的。父親,可真是費盡心機。他究竟要做什麽?

還沒等她見到那位黃太醫,也未等到進入狄府看望外祖一家的機會,她又遇上了孟脩祎。

這一回,是她主動去的建章宮。身為醫正,她要去為皇帝請每月兩次的平安脈。

暮笙并未來過建章宮,往日與陛下相見,皆是在她宮外的私邸。

孟脩祎正坐在含風殿正殿的幾案之後,寬長的案上整齊地擺着兩摞奏本,她正提着朱筆,在一本奏本上寫了幾筆,便有內宦上前取過晾幹了,而後合起,放到一邊整齊地碼好。

暮笙背着醫箱走入,見了皇帝,便規規矩矩地行禮:“臣拜見陛下,陛下大安。”

孟脩祎聽見她的聲音,稍稍擡了下頭,漫不經心道:“起吧。”注意力仍專注在面前的奏疏上。

暮笙站起身,提起衣擺,謹慎地走到幾案的側面,而後跪下,預備為陛下診脈。孟脩祎擱下筆,轉頭看她:“何人準你上前?來前便無人教你規矩麽?”

暮笙愕然?不上前如何診脈?難道要懸絲?懸絲也可,這一絕技她也是會的,但陛下素來磊落大方,應當不會這般小氣做派吧?至于規矩,她哪裏不合規矩了麽?

雖然她不知她做錯了什麽,但陛下脾氣不好,她還是莫要惹她了。暮笙俯身謝罪:“臣僭越,臣萬死。”

孟脩祎目光沉晦地望着她,邊上有宦官頗知聖心,忙上前好意提醒:“薄醫正,您這時該去偏殿候駕才是。”

原來如此。暮笙低首一禮,利落地起身退去了偏殿。

如陛下所言,來前的确無人教她規矩,不知是忘了還是有意,又或是曾經的薄暮笙知道?暮笙都記下了,往後要更小心才是,尤其是規矩禮儀,萬不能再出錯。

此時正值酷暑,殿中有青釉大甕,裏面放了清涼透心的冰塊,并不多寒冷。暮笙站在那裏,低垂眼睑,等着聖駕的到來。

直到兩個時辰之後,陛下才走了來。

暮笙上前參拜,而後見陛下無其他吩咐,便拿出了脈枕來,跪在陛下身側,将她如羊脂玉一般光滑瑩潤的手腕輕輕擡到脈枕上,接着将食指與中指并攏,搭上了她跳動有力的脈搏。

過了一刻鐘,暮笙收起脈枕,慎重地回道:“陛下龍體康健,只是需注重養生,畢竟,許多毛病都是年強力壯之時養下的。”

孟脩祎不疾不徐地哦了一聲,并無他話。暮笙頓了頓,尋思着說了下去:“自脈象上看,陛下脾胃有所欠缺,應當補養,也不必吃藥,只要陛下注意三餐規律,多用些養胃的食物便可。現近秋日,早桂初綻。桂花是養胃之物,陛下可令人制成花茶,既有情趣,又可安養,豈不兩便?”

這是她第一回出診,還不知一個醫者當如何與病人說話,只是這位病人的身份太過特殊,她盡量恭敬盡心,應當是無錯的。

孟脩祎聽完,淡笑道:“朕不喜歡花茶。”

暮笙一怔,怎麽會,陛下頗喜花茶,往日也常與她共飲,她小心地擡頭望去,欲從陛下的神色之中看出一些她的想法,卻見皇帝神色淡淡,一如平常,根本看不出什麽。

暮笙抿了抿唇,俯首道:“陛下若不喜花茶,以桂花制成其他膳食亦可,若不喜桂花,也有其他養胃之物,臣會列一單子與膳房,供以參選。”

孟脩祎未曾應語,她探尋地看着暮笙。暮笙察覺到她的目光,頭垂得更低了些。過了一會兒,孟脩祎忽道:“朕記得應當是沈蒼榕來為朕診脈,怎會換了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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