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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許是被陛下那冷漠的目光刺痛,當夜,暮笙便做了一個夢。

夢境并不華彩,只有黑白二色,連綻放着熱烈光芒的太陽都是一片陰沉的灰暗。那是裴家的墓園,她小時送祖父入土安眠曾去過一回,墓園修得大氣莊重,齊整磚石鋪地,外面是兩排挺拔的常青樹。

她漂浮在半空中,如一個局外人冷眼看着發生的一切。陛下穿着一身玄色的冕服,她眼尖地看到她的領子裏面露出一小截生麻布制成的喪服。人人皆沉浸在痛失親人的悲傷之中,沒有人注意到,只有她于上而下看去,一覽無餘。陛下所着是齊衰,妻子過世,夫婿為妻子服喪,着生麻布所制喪服,服喪一年。她不能光明正大地為她服喪,只好穿在裏面。

父親捧着母親的牌位,她的牌位在哥哥手中,哥哥哀泣不止,俊朗的臉上,滿是淚痕,父親亦是滿面哀色,需裴銘攙扶方能站立。陛下走在一旁,面無表情,直到那兩處墓穴,兩具梓宮入土,她的眼中才洩露出深切的哀痛,她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仿佛壓抑着極大的悲痛與憤怒。

裴家家仆以鏟填土,一抔一抔的黃土填入墓穴,漸漸地積起一個土堆,陛下木然地看着,看着那奢華厚重的棺木被深埋在土裏。哥哥與舅舅們站在一處,他們相互依靠,父親有裴銘侍奉,他本也沒有多悲傷,陛下是一個人的,她身後侍從無數,卻無人與她比肩,她是一個人的。

暮笙掙紮着從這黑白的畫面中出來,夢中陛下不言不語的克制模樣實在太過讓人心疼。她坐起身,倒了杯涼水來飲下,清冽的冷意從胃蔓延至全身,她終于清醒了一點,可心底的那一絲莫名的愧疚與心疼卻怎麽也疏解不了。陛下坐擁天下,富有四海,何必對她一個不值得的人念念不忘。

因為這一點愧疚與心疼,兩日後陛下宣召的時候,暮笙決定對她和軟一點,也坦誠一點。

僅隔三日便又到含風殿,暮笙仍是謹慎萬分。入內之後仍是叩拜。

孟脩祎這會兒并未批閱奏疏,她頗為惬意地把玩着一管玉簫,見她來,頭也沒擡一下,就似對待一只卑下的蝼蟻般漫不經心:“起來吧。”

暮笙起身,恭立在一旁,等她發問,她已決定盡可能順着陛下,不讓她生氣。

“你與狄家是何淵源?”孟脩祎長驅直入,無半點轉圜。暮笙心頭一驚,心虛地望向皇帝,她發現什麽了麽?暮笙驚恐不已,強自鎮定着掐了掐掌心,慎重地回道:“臣二日前曾為狄公問診。”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暮笙回答的篤定。殿中便忽然安靜了下來,不一會傳來一聲翠玉與檀木碰撞的清脆聲,孟脩祎将玉簫擱在了幾案上,頗為匪夷所思地看着暮笙,就如她是一個屢教不改的沒救之人。暮笙讓她看得膽怯,不自覺地問:“怎,怎麽了?”

孟脩祎搖了搖頭道:“你是不是想到太陽底下再去跪上一下午?”

暮笙咽了咽唾液,回憶起那個并不怎麽美好的下午,忙伏地請罪。

“給你提個醒,你若再不說實話,朕便馬上殺了你。”孟脩祎淡淡地道,眼中一片森然冷漠,語氣之中含着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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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認真的,暮笙知道,每當她露出這樣的神色,便是極其不悅的時候。一旦她的回話,不符合她的預期,亦或,她以為她仍在遮掩,她便會立即殺了她。陡然之間,仿佛有一雙白骨累累的雙手扼住了她的喉嚨,暮笙的心跳驟然加劇,她要怎麽回答?

孟脩祎換了個姿勢,側身靠着身後的隐囊,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暮笙,就如看着一個瀕死之人。

暮笙連忙定心,她将這幾日所遇串聯起來,試圖尋一個符合薄暮笙身份的說法,很快,她就找到了。她一面飛快地在腦海中思索如何言語,一面恭敬地回道:“臣為狄公問診是因狄三爺親自上門相請,狄三爺之所以上臣之門,是因一月前,臣曾向狄府遞過一張名刺。”

孟脩祎聽着,面色波瀾不驚。暮笙繼續道:“而臣向狄家遞名刺是因臣有一件隐藏在心底兩年的事,需向狄家坦白。”

似乎終于激起了一點她的興趣,孟脩祎點點頭:“嗯,說下去。”

“是與兩年前裴夫人之死相關。”暮笙擡頭,說完這話,她便注意着陛下神色的變換,她需要知道,究竟陛下知不知裴昭死的離奇。安國公對外說裴昭因病暴亡,但這話是瞞不住陛下的,因為當日,她們就見過面。

孟脩祎注意到她的探尋的目光,便道:“說下去,別停。”

沒看出任何細微的變換,暮笙只得放棄,繼續道:“據臣推測,裴夫人之死并非因過度哀痛,她死于中毒。臣兩年前曾為夫人看過一次診,之後,裴府便改請了別的太醫,臣有疑惑,但因涉他人家中私事,且已有別的太醫為夫人醫治,便将此事壓在心底,直到數月之後,裴夫人突然離世,臣方覺不對。”

她說到此處,停了一停,而後再道:“安國公為宰首,勢大無忌,臣恐受害,一直不敢說,卻始終于心不安,遲疑許久,忍不住……”後面的話不說也足以讓人明了。

她不再敘述,孟脩祎也沒開口,過了良久,孟脩祎方道:“勢大無忌?看來薄卿不止一直于心不安,且頗看不慣宰首,你還懷疑那毒是宰首下的?”

暮笙默然,她想在陛下心中種下猜忌安國公的種子,便斟酌着詞句,卻忘了一個人的言語所流露出的情緒,恰能說明這個人的立場。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頭皮道:“是,裴夫人是裴家主母,能在她飲食之中下藥的人就那麽幾個,宰首是最有可疑的。”

“嗯,很有道理。”陛下看起來很欣賞,卻不說自己是否認同。然後,她看了暮笙一眼,欣然道:“薄卿今日又讓朕不高興,去外面跪足三個時辰謝罪吧。”

暮笙:“……”陰晴不定說的就是你!

破罐子破摔,她幹脆問出心中的疑惑:“陛下為何知道臣與狄家有往來?”她去問診也不過一回,她怎麽就知道了?

孟脩祎變得很好說話,立即就解答了她的疑問:“那日朕見你站在巷口,行跡可疑鬼祟,不像個好人,便讓人查了查。”

暮笙:“……”可疑鬼祟……她分明在心疼她孤寂可憐。真是豈有此理!她壓抑着悲憤,慢吞吞地告退起身,認命地到太陽底下跪着。

幸好這回有個明确的時辰,而非虛無缥缈的“等朕高興”,有一個目标,比起上一回少了許多煎熬。

三個時辰後便入夜了,宮門也已下鑰。想到來前,她請人去帶話回家,說今日宿在太醫署不回去了,暮笙不得不感嘆自己真是料事如神。虧得她來前還想對陛下和軟坦誠一些,事實證明,這位身在九闕的尊貴君王根本不需要,除了來自裴昭的讨好和溫聲軟語,她已強大得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惜。

暮笙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滿是違和與不适……分明,她就是裴昭。

三個時辰後,暮笙照舊一身淋漓濕汗窘迫狼狽地被攙扶入殿。

孟脩祎修長的五指托着一個冰碗,悠然自得地享用。見她進來,還算有良心地道:“與她水。”

宮人奉上一杯水,暮笙也沒客氣,一氣飲盡了。膝蓋痛得鑽心,上一回還沒好,這回又遭禍,陛下真是與她相克,真想如當年的謝相一般灑脫地挂冠而去,再也不要看到她。

孟脩祎啧了一聲:“薄卿這幅模樣真是順眼多了。”就如逗弄一只弱小的玩物。

暮笙一臉生無可戀:“陛下喜歡就好。”

“朕可沒說朕喜歡,薄卿真是會妄測君心。”

怎麽辦?這時她是不是應該跪下,然後說一句“臣惶恐,臣萬死”?暮笙覺得再面聖幾次,她的命就要交代在這含風殿裏了。出于對生命的留戀,暮笙沒骨氣地跪下了。

孟脩祎看着這看似柔婉順從實則固執倔強的姑娘,心念一動,緩緩說道:“有一件事,要讓你知道。接替你為裴夫人看診的那位太醫便是廖海。”

暮笙一愣,陛下為何告知她此事?想到适才說裴夫人之死時,陛下無半點意外驚訝,她早就知道?那麽此時告知她接替她為母親看病的是廖海便是要為她點明廖海之所以要害她性命便是因她知道了裴夫人之死不同尋常,因而要滅口?

孟脩祎見她神色變換,便知她明白了,她道:“卿退下吧。”

直到暮笙迷迷糊糊地從含風殿出來,她仍有些糊塗。陛下本是無需告訴她的,可為何又說了呢?暮笙回頭看了一眼築在高臺之上,仿佛聳入雲霄的建章宮,嘆息着搖了搖頭,難怪皆道君心難測。

回到太醫署,湊巧值夜的還是那位趙太醫,這回他不問了,自去取了膏藥來,滿含笑意地道:“下官在這太醫署有十幾年了,頭一次見您這般不走運的醫正。”

暮笙笑了笑,坦然道:“說不定過幾日我就惹惱陛下辭官歸田了,到時還請趙太醫勿吝惜一杯薄酒來送行。”

她素來随和可親,趙太醫哈哈一笑,連道:“自然自然。”擱下了膏藥,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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