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裴昭二字被咬着念出,語調說不出的森冷。

陛下,竟認出她來麽?暮笙再也裝不住鎮定,無法置信驀然爬滿了她的面龐。她緩緩地扭過頭,與皇帝對視,那一雙幽邃的眼眸如布滿了鋒利的冰刀一般冷酷,無半點溫柔與喜悅。

她真的認出她了麽?還是将她當做從地府而來占奪人軀體的鬼魅了?暮笙頓時渾身生寒,她纖柔的軀體逐漸僵硬,看着孟脩祎的眼神也漸漸變得恐懼。

“你果然知道裴昭。”君王口吻冷漠,捏着她下颔的手逐漸收力,劇烈的痛意襲來,暮笙疼得倒吸了口冷氣,高高懸起的心卻瞬間回落。原來只是試探她是否識得裴昭,而非認出她。只是虛驚一場,但不知怎麽,她的心卻不斷回落,回落,直至下沉,直至跌落谷底,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她的心。

“快說!誰派你來的,接近朕有何目的!”孟脩祎低喝道。

居然将她當做被人收買的細作了?

暮笙這才明白為何會有這一場。她眼中飛快的劃過一絲詫異,下颔再度收緊,暮笙吃痛,她擡手握住孟脩祎的手腕,哀求道:“陛下,您先松一松手。”

孟脩祎不為所動,冷嗤道:“少作怪!你還是乖乖招認了吧,朕心情好,興許還能賜你一個全屍。”

暮笙掙紮不過,眼中閃過一絲幽怨,孟脩祎一怔,手下不禁松了松。

暮笙知道,陛下不是一個濫殺無辜的人。故而,知道陛下不是認出她以後,她反倒定下了心神。她約了哥哥碰面,早就琢磨好了一個嚴謹的說辭,這套說辭能用來瞞過哥哥,自然也能用來對付陛下。

暮笙仰起頭,勇敢地與孟脩祎對視,十分平靜地道:“臣與裴小姐有數面之緣。去裴府看病那回,就見過她。”

孟脩祎不見喜怒:“說下去。”

暮笙暗暗地深吸口氣,繼續道:“不知陛下是否記得,臣說過,兩年前,臣入裴府為裴夫人看病,就是那時見的裴小姐。”

孟脩祎想了想,松開手,口角含了一抹漫不經心的笑:“似乎有些道理呢。”

她一點都沒相信。暮笙知道,想讓陛下放下心防簡直難如撼山。她只能一面說,一面做出回想的樣子,使這段話聽起來果真是存在于她的回憶當中的,而非是她精心的杜撰。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說起來,真是像隔了一世般令人唏噓。裴小姐憂心母親病情,詳細地與臣交談,用毒之人手法高明,臣雖篤定,卻找不出證據,本打算慢慢用藥調理,故而與裴小姐講述之時便隐瞞一些情況。不想,之後裴家便不再令臣為夫人看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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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脩祎聽得極為入神。暮笙想了想,接着說道:“然而,随着時日推移,裴小姐似乎也看出了不妥,她找到了臣,臣便說了。”

“你都告訴了她?”孟脩祎蹙眉道。

暮笙:“……”不會這樣都被牽罪吧,她這個當事人想一想那種狀況都覺得沒問題呢。

孟脩祎見她呆呆的樣子,不耐煩地擺擺手道:“快說快說!”

那麽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暮笙再度低首道:“之後不久,便聽聞了裴小姐的死訊,不過三日,裴夫人也跟着去了。臣以為,裴小姐是發現了什麽,被滅口了。”

她說完,一擡頭,就見孟脩祎失魂落魄的,她水潤的薄唇抿得緊緊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步履淩亂的轉身而去。

暮笙定定地站在原地,神色複雜地望着皇帝遠去的背影,恭候在旁的宮人飛快地跟了上去,她被簇擁着,浩浩蕩蕩地離去。

暮笙輕輕籲了口氣,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吧?

萬沒想到,陛下查不出她的可疑之處,竟以為她是被人收買了,刻意來接近她。

若是她真是被誰收買的……那這個人也太神機妙算了吧。将陛下的喜好摸得透透的,連她喜歡什麽樣的女子都知道。

事情發生到這個地步,暮笙也知道了,必然是自己的性情與裴昭太過相像惹來的麻煩。

想也是,故人西去兩年以後突然冒出一個神态性情都甚為相像的人,若是換了她,必然也要心生懷疑,何況是滿身戒備的陛下。但,近廿載時光養成的性子,哪裏能說改就改?

暮笙真是頭痛不已,剛脫險的慶幸都蕩然無存了。下颔那裏傳來脹熱的痛意,她下手那麽狠,定然是留下烏青的指痕了,這個樣子,讓她怎麽回太醫署!

人倒黴起來,真是做什麽都不對。她不過出來走走,都能遇見圖謀不軌的陛下。最好呆在屋子裏一直不出來好了。

暮笙回到太醫署,果然受了衆人目光的洗禮。皇宮大內,竟然會受傷,且傷處那麽詭異,不能不讓人心生疑惑。太醫令忙來問她是否遇到什麽危險,那麽深的指痕,總不可能是自己弄的吧?

暮笙呵呵的笑:“那個人來頭太大,你我都惹不起,多謝太醫令關心了。”這種地方受傷,讓她連說摔了一跤這樣的托詞都不行,誰摔跤會摔成這樣!

太醫令聽罷,便默默的退走。禁宮之內來頭大的人的确不少,他們大部分都惹不起。

暮笙看着他利落地走了,一點也不熱心,頓時很心寒人情冷漠,哪怕陪她罵那個人幾句出出氣也好啊!

幸好,到休沐那日,那兩道指痕已完全消了下去,不然帶着它們去赴約也太失禮了。

城西望京樓,車轎交錯,客滿盈門。暮笙早定了位,不然,怕是得等。

她剛一落座,裴谌也到了。二人都沒有用飯的心思,便随意叫了幾道菜品,又令上了一壺毛尖。

暮笙先開了口,沒什麽停頓的就将對皇帝說過的那番話又說了一遍。裴谌神色冷凝,眼中有着了悟,卻并無意外。

怎麽一個兩個的都那麽奇怪。難道哥哥早就知道了?她不禁發問:“裴小姐遇難,那時裴公子遠在千裏之外,可曾遇見什麽危險?”這件事也是她一直想知道的,父親既然那般言語,必然是有了萬全之策,哥哥是如何逃過毒手的?

她能講出這些,便是無所隐瞞了,裴谌也不瞞她,坦然說道:“我奉母命,接外祖一家回京,途徑旌陽,便入埋伏,被一群死士追殺。”

暮笙抿唇,不安地問道:“那是如何脫險的呢?”父親派去的死士,非泛泛之輩,哪怕哥哥身懷武藝,舅舅們亦是習武之人,也雙拳難敵四手,必是有人相助。

裴谌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還是透露給她了:“是陛下派人救了我們。”

暮笙頓時目瞪口呆,但隐隐當中又覺得理所當然,似乎她心中早有了這樣一個猜測,只是一直未曾重視。

她不禁追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裴谌仔細回想了一下,推算了一下日子,道:“四月十七,還有七日,我們就能入京,陛下的人是兩日後出現的,那時我們已是負隅頑抗,支撐不住了。”

四月十七,她死之日是四月十四,那時父親說,還有十日哥哥便能抵京,他殺她的時候,已經将刺客派出去了。但陛下的人竟到的這樣快,算一算時間,幾乎是一接到她的死訊,便當機立斷、毫無拖延的派人去支援哥哥。

她不是很難過麽?怎麽能這麽果斷便做出決斷?暮笙不得不承認,先前聽聞的那些事讓她對孟脩祎滿是動容,而現在,除了動容她更是無比的感激,虧得她,哥哥與外祖一家才能安然無恙。

她為她做的實在是太多了……那些事,她本可以不管,卻都引為己任。她知道,陛下并不在乎裴家如何,狄家如何,她坐擁天下,通帝王之術,哪裏能顧得上某一人呢?她之所為,不過是愛屋及烏。哪怕她甚少給她好臉色,哪怕她從不曾回應她相同的情意,哪怕她已經死了,陛下都為她護着她在乎的人。

暮笙心神俱震,心內是一聲長長的嘆息,這樣下去,就算陛下再對她不客氣,再在她身上弄幾處淤青,她都不好意思責怪她了。

回過神,就見裴谌在探究地凝視着她,暮笙歉然一笑:“抱歉裴公子,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裴谌寬容一笑,道:“無妨,今日薄醫正能來告知這些事,我感激不盡。”

暮笙抿唇笑了笑,道:“本該早些來告訴公子,只是……”她面露難色,而後又精神一振,道:“你可知那些來殺你的刺客是誰派來的?”

裴谌從知無不言變成了守口如瓶:“此事幹系重大,恕不能相告了。倒是薄醫正,”裴谌看着她,“還知道些什麽,都一并說來吧。”

暮笙覺得自己死了兩年,這世界簡直變成她不認識的樣子了,明明是謙然淡泊若君子的一個人,現在卻變得追根究底,對她這個來告密的恩人不止不感謝,反而以言語威脅她,要她把知道的都吐幹淨。

“我知您是醫正,可見天顏,但您現在也知道了,陛下洞若燭照,并不會為宵小所惑。快将知道的都說出來,我可保你無事。”

原來告訴她是陛下救了他,不是知無不言,而是拿來示威的。虧得她完全沒感覺到,全部用來感動陛下的用心了。真是……警覺大減……

暮笙沒好氣道:“原以為公子是君子,不想竟是這等仗勢欺人之輩,我所知都告訴你了,聽不聽在你,信不信也在你,不勞相送,這就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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