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言不合就要轉頭走人。不得不說,脾氣不好是會傳染人的。暮笙覺得她被陛下傳染了,憤而起身,随時準備離去。

裴谌一聲輕笑,一同站起身來,道:“唔,多有得罪,還望薄醫正饒恕。”他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道:“時局不好,你我萍水相逢,我如何相信你所言皆是實情?适才言語沖撞,望薄醫正莫往心裏去。”

暮笙只好無語,怎麽一個兩個都戒心這般強了。她擡眼望着已認不出她的兄長:“現在你信了?”

裴谌颔首:“信了。”若是別有用心的細作,至少得有點耐心才是,哪有這樣一言不合即要走人的,也太不敬業了。

“那就好。”暮笙毫不客氣道,“不然,我就白來了。”

裴谌笑着搖了搖頭,低頭飲了口茶,神色凝重起來:“昭兒是不是為人滅口還待商榷,只是,都不重要了,很快,就會有一個了結,害了她的人終會以死謝罪。”

他言辭如此鄭重,帶着滿腔憤恨,暮笙整顆心都揪起來,什麽意思?什麽叫做不重要了?她故意引導他們往為人滅口上想,是因,能加害母親,還能順利滅她口的人,只要稍稍排查,便會發現唯有安國公能輕巧的做到。可……什麽叫做很快就會有個了結?哥哥竟然都知道麽?

女子溫婉清秀的面容滿是驚訝,裴谌笑了笑,道:“早在兩年前,陛下便下手去查了。為妨打草驚蛇,陛下與我都隐在暗處,查了足足一年有餘,才将整個事情都弄明白,至于,是否是昭兒洞悉了那人暗害母親才慘遭殺害,并不重要,因為縱使她什麽都不知,那人也不會放過她。”

竟然,已經查清了?照哥哥的語氣言詞,分明早已知曉了那人是誰,并對他恨之入骨……竟已都查清了。暮笙在心內嘆息,轉念一想,又覺其實沒什麽好驚訝的,陛下為她做了那麽多,又怎麽讓她枉死,讓殺她的兇手逍遙在世。暮笙感覺到她胸口劇烈跳動的那處正在以可感知的速度融化。

“不過那人太過厲害,根基遍布朝野,擅動只會引來反撲,必得有萬全之策。”裴谌望向窗外,那裏,正對着皇城,高聳的城牆,光滑潋滟的琉璃屋頂。

望京樓之所以稱作望京樓,是因它造得極高,站在頂樓的門口,可見整個京城的輪廓。皇城之中,隐約可見的飛檐卷翹是建章宮的頂尖,那是整座宮宇最高的地方,是整個燕京城的最高之處。

裴谌收回目光,轉向暮笙,目含懷念,笑意溫潤:“說來也怪,适才一入門,看到你站在窗邊極目遠望的樣子,那姿勢,那神态,我幾乎以為是妹妹回來了。可有人與你說過,你與昭兒極像?”

暮笙抿唇,豈止是說過,簡直差點要了她的命。

裴谌見她不語,瞬時恍然,說一女子像另一人實在有些不恰當,他歉然道:“冒犯了,我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

暮笙打住他:“無妨,我明白的。”每個人在面對現在的她的時候,都在懷念從前的她,作為第一個能在死後還親耳聽到故人對她的眷戀不舍,暮笙表示這感覺着實新鮮。

二人交談已久,該說的話都已說清了,裴谌道:“我今住宣德坊裴家別苑中,若有什麽幫得上的,只管去那裏尋我,不要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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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遷到別苑住了?暮笙吃驚,而後才想到,哥哥到現在,都沒有敕封世子。他是嫡長子,立為世子是理所當然之事,卻一直拖着。

她再驚訝,再想問,都不能開口,畢竟這是人家家事,外人沒有插手的道理。暮笙只得起身答應,與裴谌一起出門。走到酒樓的過道,與前方數人相遇。

來者皆錦衣華袍,一個個面容上都有着高人一等的自矜,應當皆是官宦子弟。為首者卻是一名女子,那女子神色柔和,一雙杏眸卻炯然有神,讓人見之不忘,她腰間圍了一根金玉腰帶,發上所飾亦是赤金。

她是皇族中人。

讓暮笙驚詫的并非這名女子,而是她的身後,跟着裴銘。果然如阿芸所言,眼前的裴銘,今非昔比,那一股春風得意與躍然人上的得意布滿了他整張臉。

裴谌自然也看到那些人了,他神色平淡,無一絲波瀾,稍稍加快了步伐,朝着那女子作揖見禮:“見過淮安君。”

這個人就是淮安君?暮笙是知道她的。本朝皇女不封公主,皆封君,位比親王,權同親王,這位淮安君曾是陛下的伴讀,陛下不止一回地說起過她。

暮笙也跟着行了個禮,動作利落而不失敬意,舉手投足,連動着衣袖翩然,說不出的優美灑然。

淮安君笑着說了一句:“無需多禮。”态度十分親和,與陛下口中那個甚為溫柔的女子一模一樣。

暮笙與裴谌直起身,二人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不卑不亢。

淮安君饒有興趣地看着暮笙,問道:“足下是何人?何處任職?”

暮笙略略垂眸,回道:“下官薄暮笙,先為太醫署醫正。”

“啊,”淮安君驚訝道,“你就是那個小醫正?”仔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不像啊。”

別人不知她在說什麽,暮笙是知道的,她滿目悲哀,到底還有沒有自我了。

那邊淮安君已轉向了身後的裴銘,道:“你兄長在前,來見個禮吧。”

裴銘應聲而出,他面上有着柔和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若不是他眼中的挑釁太過明顯,便是一個恭謙的好弟弟了。裴銘彎身一揖:“大哥。”

裴谌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語氣也是淡淡的:“起來吧。”

暮笙明顯地看到裴銘額上的青筋凸起。待他直起身,裴谌看也沒看他,道:“出來行走,就當注意言行舉止。”說得好像裴銘的言行舉止有多丢人似的。

他這般居高臨下的訓誡語氣,讓裴銘額上的青筋更明顯了,暮笙興致勃勃地看着他“忍辱負重”地恭聲稱是,感覺真是美妙極力。

淮安君看着這看似和睦的兄弟兩,再看看這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女子,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縷興味,她終于開口打破了那邊的僵局:“本君也不是什麽不好相處的人,大家自在一點就好。”

此話一出,身後的俊才們紛紛出言應和,裴銘得意地瞄了裴谌一眼,裴谌穩立如山,絲毫不為他的挑釁所動,仿佛他做什麽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在他心中永遠不過是一個跳梁小醜。裴銘的得意漸漸消去,看着裴谌的目光變得深刻而複雜。

淮安君孟幼舒出現在望京樓是因與諸才捷之士商議撰寫《禮訓》一事。每個君王都想做一個有道明君,都希望在文治武功上有所建樹,當今聖上亦不例外。她下诏令國子監諸人編撰《禮訓》,書成之後,她會親自題名作訓,此事不可謂不鄭重。陛下為慎重與萬全,用了國子監,總裁卻點了向來謹慎又頗通周禮的淮安君。

此事自然不能一談而成,望京樓中說了兩個時辰,才俊們個個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要求同存異也難得很。孟幼舒便道:“諸位皆有識之士,本君是外道,說不出什麽,只會看。既然議不出一個大家都滿意的綱要,不如諸位都回去寫來吧,到時取精華,去糟粕,再請陛下禦覽。”

這是最好的主意了。自沒有反對。又坐一會兒,飲了盞茶,俊才們紛紛告辭,回家苦思冥想去了。文人愛名,這等能流芳百世之事,人人都想竭盡全力。

知道不會有人偷懶,孟幼舒便輕松地打道回府了。

淮安君府是新建的,并不是她從小長大的平林郡王府,陛下賜她爵位時,便将這座府邸一道賜下,讓她得以搬離那座于她而言沒有絲毫愉快回憶的郡王府。

孟幼舒大步走入府中,不意外地便看到那身量小小的少女等在堂前。

那是孟幼琳,是她的妹妹。

孟幼舒加快了步子,走到她的面前,孟幼琳早已聽見了她步伐的聲音。邁得大大的,帶着一絲急促的步伐聲沉穩地踏在她的心上,一步一步,朝她靠近。

孟幼琳擡頭,稚氣的面容上帶着淺淺的笑,那無神的眼眸清澈見底:“阿舒,你回來了。”

孟幼舒點點她的小鼻尖,嗔怪道:“說了外面風大,讓你在房裏,怎麽又不聽話?”

孟幼琳心虛地偏了偏頭,白淨溫軟的面頰便蹭到了孟幼舒的手上,她紅着小臉,吐了吐粉嫩的小舌頭,道:“阿舒,我們進去吧。”

“又是阿舒,說了要叫姐姐。”不知說了多少回了,孟幼舒其實也沒覺得她說了阿琳就會改,順勢牽起她的手,欲引着她往裏走。孟幼琳卻不動,踮起腳來:“要阿舒抱。”

孟幼舒縱容地笑道:“你都十二了,我哪裏還抱得動。”說是這樣說,下一刻,她便彎身,将孟幼琳打橫抱起。孟幼琳下意識地便伸手環住了她的脖頸。

“唔,今日已晚,明日散朝後,我要去見一見陛下。”孟幼舒一面走,一面随意地說道,《禮訓》的進度,要随時呈禀。

孟幼琳側耳聽着,她的眼前是一片永恒的黑暗,唯一能讓她感覺到光明,感覺到溫暖的便是這緊緊抱着她的人。聽到孟幼舒又要去見陛下,她嘟嘟小嘴,伐開心:“又要見她,你總去見她。見她比見我還多。”

孟幼舒不禁好笑:“這有什麽好比的。”

孟幼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光滑精致的鎖骨,道:“放我下來。”

“幹嘛?”

“我要自己走。”

孟幼舒無奈,怎麽老是想一出是一出,她找了個平坦的地方,四周無門欄臺階,事實上,整個淮安君府都甚少有門欄臺階這樣起伏的東西。一旁的婢女十分有眼見的遞上一根打磨的分外光滑的玉竹竿,淮安君接過,放到孟幼琳的手中,柔聲提醒她:“你仔細一點。”

孟幼琳接過竹竿,點了點前方,偏過頭來,沒好氣道:“不是還有你麽?我怕什麽?”

這氣鼓鼓的小模樣,孟幼舒悶聲一笑,好脾氣地牽起她的另一只手,乖乖地道:“是啊是啊,有我在,你什麽都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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