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見過裴谌之後,暮笙心情就很複雜。這複雜來源兩處,一是自複生以後便紮根在她心中的複仇,二是陛下。

前者直接因後者而變得與她毫不相幹,後者因前者而讓她滿心觸動。

上一世因急迫地想要避開與陛下相關的所有事情,便甚少細想一些看似平淡無奇,實則蘊含深意的細節。

譬如,那一年,陛下為人刺殺,恰巧被她所救。陛下醒來之時,她迷蒙未消的眼眸中充斥着沉厚的警惕與戒備,然而,當她表明自己的身份,陛下立即就變得輕松,袒露身份不說,乃至還能忍着傷口的痛意與她調笑。

當時,她不曾細想,現在回憶起來,分明是她的身份讓陛下放心。看似與哪個皇子都無關聯,中正不偏的安國公實則早已投入五殿下的陣營。

四位皇子争得頭破血流之時,陛下堅默地隐在人後,拉攏了一個宰首,拉攏了一個平林郡王世女,通過宰首,她手中便握了王朝一半的權力,通過平林郡王世女,她又拉攏了數名宗親。

待她終于得登大寶,君臨天下,自然便要向當初支持她的擁簇回以謝意。她另立平林郡王世女為淮安君,位同親王。讓安國公繼續為宰首,施以信任與權柄。

安國公拜相多年,門人無數,根基深固,又兼那時陛下初登基,必然是不如安國公積威已久,這信任與權柄,也由不得她不給。就是這樣艱難的時局,她得知裴昭被害,必然暴怒,幾方調查之下,發掘出隐在背後的兇手,如何肯善罷甘休。

暮笙合上眼,幾乎能重現那時陛下如烈火般焚燒的憤怒與無能為力的悲哀。她只能忍,就像當年,她忍了那四個庶出的兄長十幾年,等待時機,最後一擊斃命。

現在,陛下登基已有三年,新君即位最易動蕩的三年平穩的度過,她怎麽還會繼續忍下去。從裴谌所言,也可看出,他們正有條不紊地布局收網。

陛下把她要做的事都做了,讓她接下去做什麽!

暮笙無奈扶額。她從沒有将向安國公報複作為生存下去的支柱。失而複得的生命來之不易。她自然是要好好珍惜的,但複仇,的确是她複生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

第一件要做的事,才開始做,就被陛下接手了,暮笙覺得很空落落,又很迷茫,更多的是,她發覺自己已沒辦法直視陛下了。

沒辦法直視也不能推脫面聖。

又是請平安脈的時候。

暮笙侯在含風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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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得有些早了,陛下還在紫宸殿上朝。

建章宮千門萬戶,周回二十餘裏,宏大無上。中有鳳闕、紫宸、含風、麒麟、承明、武臺、鈎戈、宣室等殿,又有樓閣無數,亭榭遍布。皇帝在紫宸殿上早朝,于含風殿處理政務,日常居所卻在稍遠處的宣室。建章宮以香木為棟,杏木作梁,門扉雕繁複花紋,飾以金箔,門面嵌玉,窗為青色,殿階為紅,分為三道,中間鋪漢白之玉,雕龍鳳,為禦道。

暮笙站在檐下,殿宇軒敞,宮廊寬闊,清晨的陽光暖融融的,在她腳下灑下淡淡的碎金。她有些忐忑,不時地望向禦道的盡頭。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陛下的玉辇終于出現在眼簾之中。暮笙發覺自己竟有些緊張,她吸了吸氣,平複了一下波動的心緒,等着陛下向她靠近。

玉辇走近,暮笙彎下身:“拜見陛下。”

玉辇穩穩地停下。孟脩祎邁下來,在暮笙的面前稍稍停頓,随口道:“免禮。”她說罷,自往前去,并不再多看暮笙一眼。

有宦官來引暮笙入殿。殿中并沒有陛下。等了一會兒,孟脩祎才從偏殿進來,她已換了一身月白常服,脫下那厚重的袞冕,讓她整個人都柔和起來,就如這初晨的陽光,淡淡的,卻不失暖意。

暮笙低着頭,恭恭敬敬地站着,嘴角卻忍不住揚起。

“你過來。”孟脩祎坐到臨窗的榻上,朝着暮笙喚了一聲。

暮笙背着醫箱,趨步過去。孟脩祎已配合地伸出一只手來。陽光從軒窗照入,比适才強烈了一些,她手腕的肌膚,在這金色的光線當中,顯出一種近乎通透的白皙。暮笙的目光從那截秀美的手腕挪開,她稍稍擡頭,看了孟脩祎一眼,只見她閉着眼,不知在想什麽,更不曾注意她在做什麽。

暮笙彎唇一笑,取出脈診,墊在她的手腕下,而後潛下心,搭上她跳動的脈搏。

陛下身體很好,只需注意平日保養便可。這讓暮笙很放心,她正欲開口,便聞得有宦官快步入內通傳:“陛下,淮安君在門外候召。”

孟脩祎睜開眼道:“宣她進來。”

小宦官得命而去。

暮笙擡頭望向孟脩祎,孟脩祎不明所以,見她已診好了,便将手腕收了回來,捋了捋衣袖,微微側身,将手肘恣意地搭在案上,這般姿态自在,不像個君王,倒像隐于山林的名士——只要她不開口,總會給人一種這是一個溫柔明快的人的錯覺。

暮笙含笑,以一種敘述的平緩語氣說道:“陛下身體康健,無可憂之處,只要平日多加保養就是。快要入秋了,秋日氣燥易乏,更該注重養生。”

“嗯。”孟脩祎轉過頭來看她,淡淡道:“朕知道了。”

她唇上有些幹澀,大約是下了朝還未用茶的緣故,暮笙便道:“陛下當多飲茶,茶能潤肺,又可生津。”

陛下身邊的宦官聞言,忙朝門旁的一名小宮娥使了個眼色,示意快奉茶來。孟脩祎眼中飛快的閃過一絲笑意,卻沒說什麽。那麽不刻薄的陛下,暮笙有點不習慣,她不是該刺她幾句的麽?

正巧,孟幼舒走進來了。

孟幼舒一身朱袍,彎身朝孟脩祎行了個禮,便望向一旁恭敬站立的暮笙,笑道:“是你啊。”

暮笙微微側身與她見禮:“見過淮安君。”

孟幼舒點點頭,與孟脩祎道:“早知小醫正在,臣便該晚一些再來。”

暮笙心道,話好多。下一瞬,便聽孟脩祎冷冷道:“你話好多。”

如此默契,暮笙不由忍俊。

孟幼舒此時觐見是有要事要奏。暮笙從含風殿退出來,走出那道門檻,她依稀聽見裏面傳來淮安君滿含笑意的聲音:“這位小醫正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她語氣平和,帶着由心而來的稱贊,後面的話就聽不到了。

不得不說薄暮笙留給她的這張臉極美,與她原來如盛放的夏花般熱烈張揚之美全然不同,薄暮笙清雅婉約,如同新開的梨花,清揚婉兮,溫柔沉默。

不知淮安君為何說起她的容貌,不知陛下是何反應。走出含風殿,順着殿階一步一步緩緩地往下,暮笙覺得自己這兩日對陛下想得太多了,這不是個好現象。

走出建章宮,往北,可見太液池。

暮笙徒步過去,過了許久,眼前終于出現漫漫池水。太液池水面寬廣,中有數假山壘就的島嶼,象征仙山。池邊積木成樓,名作涼風樓,池中有臺,為池水所漸,故名漸臺。暮笙繞池而行,池邊遍植佳木,此時皆墨綠,映着碧藍的湖水,讓人心曠神怡。

暮笙笑意嫣然,踩着松軟的泥地,往涼風臺走去。涼風臺此時無人,暮笙沿階而上,憑欄而立,熏風自南來,可解凡人憂。

不見邊際的太液池讓暮笙胸懷開闊,思慮多日的問題頓時有了頭緒。她這幾日一直在想何去何從。

上一世,她學的是孔孟之道,治國之策,只為出仕,為朝廷,為這天下,略盡綿力。本朝與歷代皆不相同。

女子可出仕是一樣,還有一樣,是輔臣制,除三公九卿,皇城之中還有一批以鸾臺上卿為首的輔臣,君王顧問。此二者,使朝野面目一新。這都是開國之初,時局不穩之時,謝相向承平帝進言,而後二人與諸臣拉鋸多年,因彼時,二人軍權在握,不懼有人謀反,軟硬兼施,終推行成功。

暮笙曾研讀過《謝恒列傳》,又将承平朝諸大事做過細致的研究,謝相之見應當不止這兩條。歷代帝王皆會将這兩條強化,确保不會為人複辟。很有穩打穩紮的樣子,之後兩代君王也沒閑着。繼元帝撥巨資在各地擴建書院,令天下學子有書可讀,又命男女同學,有承平之時女子可出仕一條做前提,男女同學雖遇阻礙,終也實行了。

景宸帝時,限制買賣酒、鹽、鐵、茶,此四者皆由朝廷專營,若查出有人私營,立斬不赦。可惜,到景宸帝登基,天下休養生息多年,改朝換代時受到重創的豪族大家都休養過來,景宸帝君權受制,不得不放下這些,改而去平衡朝臣。酒鹽鐵茶之限便做得不那麽嚴格,常見有人暗中違背。

她常思到了第四代,到陛下之時,她又要做什麽?她也曾想從低階官員做起,穩打穩紮,一步步往前,直至宣麻拜相,她要輔佐她的主君,成一代明君賢相。可惜,後面遇到了五殿下,五殿下變成了太女,太女又登基為帝,她們兩個還有那種糾纏,她的想法就暫且擱置了。

那麽現在,難道就是一個轉機?她不是裴昭,她與陛下清清白白,她自可以将上一世來不及實施的抱負一一實現。雖然沒有了顯赫的家世,無人為她鋪路,但不要緊,她本就願意從低處做起,唯有親眼見過民生疾苦,才知什麽才是最貼近黎庶的。她可以先為縣令,再升郡守,而後刺史,再入中樞。這一步不下來,少說也得二十年,但無妨,二十年後,她才四十,陛下也不過四十一,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

暮笙這麽一想,頓覺豪情萬丈!

然而,很快,暮笙便皺起了眉,她現在不是裴昭,沒了那些制約不假,但她現在是薄暮笙,她是一名醫者,出身醫藥世家。薄暮笙的父親生前便希望她做一個懸壺濟世的太醫。她占了人家的身子重活一世,總不能丢棄人家好不容易得來的成就不要,跑到一個旮旯地頭去做個縣令。繁叔估計會哭死在先父的牌位前的。

暮笙嘆息一聲,若是這樣,接下去便只剩一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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