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今晨之時,建章宮的宦官便來傳話,陛下近日忙得很,日間恐抽不出空來,令醫正遲暮之後再去。

此時夜幕已降,暮笙前方走着一個提着燈籠引路的小內宦,他一面走,一面笑着與暮笙道:“天寒,大人走得快些,便暖了。”

天是真冷。他說着話,呼出的氣息便凝成了白霧。春寒料峭,暮笙緊了緊鑲了滾邊的狐裘,加快了步子,身子果真多了一些暖意。她笑道:“果然如此。”

又随意說了幾句,二人便因這寒冷的天氣沉默了下來,一味往前趕路。

這一座建于前朝的皇城寬闊得仿佛無邊無際。寒冷黑夜之中的趕路便越發将時間拉長,令人不由心焦難耐。走了許久,過了陽正門,越過那堵寬厚的蕭牆,終于到內廷。

二人自是擇近路而行。

兩旁夾道的銀杏都落光了葉,光禿禿的,錯綜交橫的枝桠從四處雜亂的伸出,清冷的月光從空隙中灑下,倒頗有意境。

前方忽從橫道中拐過數人,打頭的兩個手中提着宮人。暮笙凝神望去,那宮燈之後金色的絲線在燈光的映照之下,閃出刺眼的光來。

分辨出那是龍袍上刺繡的金絲,暮笙正了正容色,稍緩下步子,沉着地往前走去。

連着忙了數日,到今日總算偷得一點閑暇,孟脩祎便提早出了含風殿,欲回宣室好好睡上一覺。

坐得久了,身子都僵了,她罷了玉辇,只帶了四五宮人,信步出來。

林間小道在這寒冷蕭索的夜中其實是有一些凄涼的。枯枝斜刺出來,交錯淩亂,漆黑的夜空之中挂了一輪冷月,四周零星幾顆孤星,很是令人感傷。

她卻偏偏選了這條路來走。

前方有一點火光漸漸靠近,大約是哪個宮裏的宮人,孟脩祎并未理會,徑自走去。那點星火近了些許,看到那一點耀眼的白,她發覺自己似乎猜錯了。

那白色是一件狐裘,遠遠望去,攏在燈籠昏黃微弱的光芒之中,竟為這蕭瑟的夜增添了一點暖意。待她們從小徑兩端漸漸靠近,孟脩祎看清了那人的容顏,清新淡雅、韻致動人,如一支空谷幽蘭,綻放在清冷的月下。

“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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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笙走近,便聽見陛下口中低喃詩句,她不由面頰泛紅,低下頭去,見禮:“臣拜見陛下。”

孟脩祎微含笑意:“免禮。”

暮笙直起身,目光上滑,才發現陛下今日穿了一身鶴氅,風儀出塵如天上的仙君,簡直翩然欲去。

倒真有幾分她口中的高士的灑然适意。

孟脩祎也在看她,驟然想起今日十五,她大約是來請平安脈的,竟是忘了這事。大冷天的,總不能叫她白來一趟。孟脩祎便道:“朕正要往宣室,你與朕一同過去。”

暮笙自然沒得選擇,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後,随着她的步子同行。

月下同游,若非這天氣不好,真是別有一番意趣了。暮笙神思漫游,不過,她們也的确曾有過數度信步月下的經歷。

穿過這條小徑,便是一條寬闊的宮道,沿着宮道朝東行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一座幽靜的殿宇。

宣室早已點起了暖暖的爐火,将整個內殿靠得暖意融融。有數名宮娥上前,侍奉着孟脩祎除去氅衣,露出內裏一件朱紅的寬袍來。她沒管暮笙,自顧自地邁開步子,往裏間走了去。

也有宮娥來為暮笙脫去那身雪白的狐裘。從厚重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暮笙輕輕換了口氣,耐心地候着陛下的傳喚。

這回,皇帝沒有讓她等得太久,不過兩盞茶的功夫,便有宮娥來召她入內。

暮笙跟在宮娥的身後趨步而行。走到裏面,卻不是皇帝寝居之室,而是一間清雅整潔的小書房。皇帝就安然地坐在窗外的軟榻上,單手撐着臉側,執一卷書在看。

那引她進來的宮娥不知何時已退下了,房中只剩了她們二人,實在靜得有些讓人不安。暮笙抿了抿有些幹澀的雙唇,慢慢走了過去,正欲下拜,孟脩祎便放下書卷,道:“行了,快過來。”

暮笙忙放下醫箱,按部就班地從中拿出脈枕,而後搭上她的手腕。

過了一會兒,暮笙收手,一面将脈枕整理進醫箱裏,一面十分自然地說道:“陛下近日過于操勞了,國事耽誤不得,陛下也當愛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是藥三分毒,多吃無益,臣為陛下斟酌一紙藥膳,明日便送去司膳司。”

孟脩祎沒什麽興味,随口應了一聲:“你看着來就是。”

這是一個結束的征兆。按照先前數回的經驗來看,暮笙此時便應當行禮告退了,但今日她還有一事。陛下已重新執卷,垂首看着,不再搭理她。

暮笙的呼吸因忐忑變得悠長緩慢。

踟蹰了片刻,孟脩祎終于發覺她似有不對,重新擡起頭來,疑惑道:“你有何事?”

暮笙咬了咬唇,從袖袋中取出那篇策論,雙手呈上:“此臣之拙作,懇請陛下禦覽。”

“哦?”孟脩祎挑了下眉,而後一臉戲谑,“怎麽?你有什麽心得了?該不會是要朕替你看藥方吧。”

她這般說着,倒沒嫌棄,伸出一只手,接了過來,漫不經心地展開。只看了一眼,孟脩祎便立即正了容光,眼中更是添了許多認真。

暮笙暗暗舒了口氣,能吸引到陛下便好。也幸而,過去,陛下不曾見過她寫的字,不然,她怕是不敢就這麽大大喇喇地拿出這篇她親筆所寫的策論來的。

陛下沒看過她寫的字,她們倒是曾一起作過畫,是一幅再尋常不過的雨過天晴圖,就挂在她此時身處的這間小書房的牆上。

暮笙思緒發散,幾個念頭轉過,便看到皇帝将手中的那張輕薄的紙張随意地丢在幾案上。暮笙凝起心神,等待皇帝的問話。

孟脩祎并沒有急着發問,她靜靜地打量着暮笙,直到暮笙的身後因緊張而浸出冷汗,她方慢吞吞地問道:“這是你寫的?”

暮笙低着頭,沉着地颔首:“是。”

“你想要什麽?”

“臣欲為參政,為陛下排憂解難。”暮笙直接說出她的野心。

她提着心,緊張地等着陛下的答複。過了許久,陛下卻未發一言。暮笙擡起頭來,卻見皇帝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見她擡頭,孟脩祎帶着一絲清淺的笑意,道:“怎麽?太醫署的俸祿不夠你度日,要身兼二職來養家糊口?”

暮笙:“……”這是被陛下嘲笑了麽?但原本緊張的氣氛卻因皇帝緩慢而輕松玩笑的話語放松下來。

“這篇策論做的不錯,堪稱字字珠玑了。”皇帝語帶贊賞,她此時十分随和,就如閑談一般。暮笙摸不透陛下是何用意,便斟酌着回道:“陛下過譽。”

孟脩祎輕笑一聲,而後随意地問道:“卿醫術高明,技壓群雄,已是難得,不想針砭時政也是這般老道。不知愛卿師從何人?”

“臣幼時跟着學塾的先生年過幾年經學。”暮笙将來前便琢磨好的說辭道了出來。

孟脩祎随和地笑道:“這位先生水準不錯。”

暮笙只得幹笑一聲,她也知道這說法有些牽強,她能寫出這樣的策論,是經數位當世大儒一同教導數年的結果,豈是一位小小的學塾先生便能教的出來的。然而,陛下早将薄暮笙的來龍去脈查的清清楚楚,與其編一個會被一眼戳穿的奇遇,不如直接将薄暮笙的經歷截出一段來說,倒顯得真實。

孟脩祎卻仿佛半點都不曾看出不對一般,贊嘆道:“卿果大才。朕聽聞,令尊生前看管卿頗嚴,卿自幼埋頭醫藥,方能有今日成就,不知又是如何尋到間隙,來學這滿篇經綸律典?”她說着還點了點那篇可憐的策論。

暮笙來前便知必有這些詢問,不過她也不知如何應答,幹脆便厚着臉皮道:“大約是臣天賦異禀。”

暮笙咬着牙說完,便聽得一聲輕啧,而後,一根纖長的手指将她的下巴挑起。她被迫對上了陛下那雙飽含不屑的眼眸:“就你?還天賦異禀?”

那聲音之中,滿是嘲諷。

暮笙也與她倔上了,堅定地與她對視:“正是,臣非但天賦異禀,還天資卓絕。”

真是個頑固的女子。孟脩祎并沒有生氣,正如暮笙所想,她也找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除了天賦異禀,似乎真沒別的理由能說明了。

看着這理直氣壯的女子,孟脩祎不禁笑了,也不再與她為難。

抵着她下颔的手指抽回,暮笙慢慢地眨了下眼睛,秀美的面容頓時靈動起來。孟脩祎看着,輕輕搖了搖頭,分明長得如清蓮一般素雅,這性子簡直像只狡猾的小狐貍。她道:“行了,你退下吧。”外頭那麽冷,再晚一些便更是寒意刺骨了。

暮笙有些遲疑:“那,那……”陛下還沒回複她。

孟脩祎見她還不肯走,不禁挑了下眉:“怎麽?還不走?莫非你不但想為朕排憂解難,還想留下為朕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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